长河欲落,曙光渐明,金芒在天边杀出一线生机,继而天光大亮。
谢清昼送李令仪回府后,又在东市老赵家排长队买热气腾腾的笼饼,葱油馅的往日总是卖得最快,今日足够幸运,最后两屉被谢郎全盘拿下。他掂量番自己食量,又一路穿过繁华人流,来到一家汤饼店,要了两份羊汤泡饼,他和浮光相对坐下。
谢清昼百无聊赖望向旁边新开的一家胡饼店,店主是典型西域长相,身材魁梧壮硕,浓密粗虬的髯须几乎覆盖住半张脸,金色卷曲头发松松垮垮用发带拢在身后,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比天空还湛蓝的眼睛,神秘感十足。
胡人郎君感受到谢清昼投射过来的探究视线,他热情万分,用不甚熟练的中原官话招呼道:“两位郎君,要来份我家胡饼吗?都是用现宰的羊油做的,保证新鲜酥脆。”
谢三郎来了兴趣,亦或是蒸熟的羊油十足勾起他味蕾,他招招手请他前来。胡商从摊贩上选出二三张胡饼拢进怀中,快步走到两人桌前。谢清昼邀他坐下,又吩咐店家再上一碗汤饼,胡商也不扭捏,坦然坐在浮光旁边。
“郎君邀我前来,应当不是为胡饼吧?”胡商豪迈大笑出声,他从怀中掏出还热乎的胡饼递给两人,店小二端上三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饼,他先将两碗递给谢清昼和浮光,最后才端起瓷碗大喝一口,随意用手掌抿掉唇边残余羊汤。
“今日既有幸相逢,我愿交你二位朋友,”胡商拍拍自己胸膛,介绍道:“我名遐,字怀恩,年长二位许多,直接叫我名姓即可。”
谢清昼和浮光对望一眼,彼此皆看出其眼中深意。
“我姓谢,家中行三,这是我兄弟浮光。”
谢清昼慢条斯理吃起眼前汤饼,透过氤氲白雾打量眼前胡人,他装作不经意打探:“怀恩是西域何方人氏?”
“我家世代聚集在金微州,阿耶想我继承他功业,我却想自己游历山河美景,就悄悄瞒着爷娘来到长安。这里繁华程度是我未想过的,逗留三月仍依依不舍,索性自己开店留在这里,等到何时愿走了,即刻出发便是。”
“怀恩倒是潇洒自如,你自幼长在西域,我可否问一件事?”谢清昼推开桌上瓷碗,凑近低声道:“你可听闻西域有一味药,可医死人肉白骨?”
怀恩沉思半晌,慎重摇了摇头。
谢清昼面露失望之色,他沉默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起身放在桌上。浮光余光瞥见谢三郎此番举动,立马咬断口中汤饼,急急擦了擦嘴,拿起旁边打包好的笼饼,跟在谢清昼身后。
谢清昼冲怀恩行礼,歉意道:“家中还有要事,这顿饭我请了,怀恩将我当作兄弟,我亦不愿对兄弟说谎。若怀恩日后有事,可来朔方节度使府中找我。”
“三郎竟是节度使府中郎君?”怀恩惊骇片刻,又抚掌笑道:“难怪我看郎君面相,是有封侯拜相的命途。”
“怀恩还会相面?”谢清昼奇道:“你可否看过自己面相?”
怀恩伸出右手搭在左侧胸膛上,面向北边深深鞠了一躬,这是他们祭拜长生天的姿势。他指着天边苍穹,神秘说道:“此为天意,不可破。”
怀恩的胡饼摊已忙得脚不沾地,店小二来到桌前催他回去,他大笑着拍拍谢清昼的脊背以示告别,回到店里张罗自己的生意去了。
谢清昼坐着马车一路回到节度使府中,他心中万分郁闷,走近府中时却还不忘对门童吩咐道若有女子前来找他,只管将她放进来便是。门童眼神揶揄万分,似乎是撞破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事,他家三郎从小到大何曾有女郎来找,都是被他的臭脸吓得离三尺远。他倒是要看看,能拿下三郎的是何方奇女子。
谢清昼脚步匆匆,浮光将手中笼饼交给娘子屋中下人,嘱咐她热过再吃,这才抓紧时间追上他。
浮光是谢晋元给三郎挑选出来的贴身暗卫,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彼此间心如明镜一般。浮光略长谢清昼半岁,三郎又是家中长子,便自觉有兄长的责任感,像照顾弟弟般陪伴三郎。他明白谢清昼如今在郁闷些什么。
谢清昼的阿母崔绯当年执意要下嫁给还是百夫长的谢晋元,与家族当即断了联系,舍弃五姓出身来到灵武郡,世人皆道此女用情至深。崔绯生下谢曦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近几年更是有恶化趋势,谢家为其请了无数大夫都未能治愈。今年偶然间听说西域有方奇药,服下便可百病全消,医死人肉白骨,但此药早已被收割殆尽,由胡商拿到长安市集上卖。正巧圣人下诏命各方节度使回京述职,谢晋元便打着述职的名义携家来到长安,实则暗中寻找此药下落,一无所获。
这或许是唯一能救崔绯的机会,谢清昼不想放弃。他曾经以为,能让崔绯做出逃离世家的疯狂举动,阿耶和阿娘应当是十分相爱生死与共。但圣人连发两道圣谕命谢晋元回灵武郡,他竟就真的乖乖离开了,也不再寻找崔绯的药,甚至根本没有带上崔绯,在众人眼中,就像是抛妻弃子一般。
崔绯痴心相待,然郎心似铁,借由此番机会抛弃身体孱弱发妻,回灵武郡另寻新欢,说不定过上几年,三郎便会有庶弟庶妹出生。这是所有人的一致想法。
谢三郎本不愿相信,但谢晋元的举动无疑是在证实这一点,他带走壮实仆从和家中一半私产,只留下缠绵病榻的崔绯和照顾她的侍女。便连如今府中护院也是谢清昼到武馆挑选的,他嘱咐下人不许对崔绯谈及此事,就当是郎主有事离开,归期未定。
这样狠心的阿耶,谢清昼恨极他。而李令仪与他处境截然不同,李绪在长安是著名的妻管严,与家中发妻常伴二十余年未曾纳妾,家中一子两女亦是和睦,两人本就是云泥之别。
浮光追他身后劝导:“三郎,寻药并非一时半会就可以的事情,你莫要灰心,我们如今身在长安,尚有大把时间可以找寻。”
“我未曾灰心,”谢清昼胸中总有一股气闷闷憋在心里,他大跨步来到训练场,抄起兵器架上的长枪掷向浮光怀中,浮光手忙脚乱接过,谢清昼已兵戈相向:“与我真刀实枪打一场。”
平时两人练武都是点到为止,切磋时也多使用木质兵器,很少会有如此锋芒毕露的时刻。浮光利落挽个枪花,他道:“三郎,得罪了。”
这场比试,以两人两败俱伤结束。打了近一个时辰,谢清昼气喘吁吁躺在地上,浑身酸痛无比,但他心里却畅快多了,浮光在他身边躺倒,亦是累得直喘气。
有小厮一路小跑到训练场边,“三郎,门外有女郎来找,我已照你吩咐将她引到会客堂。”
谢清昼向浮光使了一个眼神,他强撑着起身,下意识问道:“来的可是锦衣的女使?”
小厮挠挠头,困惑道:“并非,来人说是…是什么国公府的郡主。”
浮光倏地转头望向谢清昼,他脑子里仍乱糟糟的,想着什么郡主会来找他,又是国公府的,那不是只有李令仪!?
想到李令仪,谢清昼直接跳起,也顾不得酸软双腿,两手忙着抻平衣袖,又急急整理一番凌乱的衣襟,本想回头问问浮光自己这一身是否齐整可以见人,却接收两道齐望向他的戏谑眼神。谢三郎动作一顿,耳畔赤色弥漫,他装作不经意地轻咳一声,抱臂轻倚在一旁武器架上,仿佛毫不在意。
“郡主便郡主,左右不过是来送衣服的,我难道还要亲自去见她?随便找个人将她客气招待一番便足够了,别打扰我练武。”
小厮此番倒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三郎对来人看重非常,若是随便招待一番便放人走了,某说三郎,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亦会觉得错失机缘。三郎好不容易同女郎正常相处,其他女郎不是在三郎凶恶眼神下讷讷不敢多言,便是被他处得如同兄弟般。
毕竟是谢清昼的意思,他也不好说什么,正想着该找谁去招待这位世家明珠,便看三郎犹豫几番道:“算了,这里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若是我们招待不周,岂非被有心人找机会参上一本,我还是去见见她好了。”
谢清昼状若不耐烦地从小厮面前经过奔向会客厅,步履飞快,把浮光远远甩在身后。
小厮目瞪口呆。天菩萨,他也算是看着三郎从小长大的人,从未见过三郎在谈到女郎时脸颊这般绯红的,这究竟是害羞还是生气啊?
他将目光看向正悠哉擦拭长枪的浮光,他好像知道小厮要说什么,决意为三郎找补一番:“今日日头正盛,三郎恐有些晒伤了,你去拿些药膏过来。”
小厮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穹,只能感叹他家三郎体质特殊。
谢清昼脚步一刻不停地来到会客堂,又在门口好一番整理,这才缓步踏入,却发现站在堂中的不是李令仪,而是她身边的女使,她朝谢清昼行礼,指着放在桌上的一摞衣物解释道:“娘子说,三郎不必急于一时,此衣物她虽喜爱却并不止一件,三郎若能修补好便修,若是修不好便当寻常衣物扔掉即可。”
“不是说,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衣物,珍视万分,怎么忽然任我随意处置了?”谢清昼走上去,用手指缓慢拂过最上层的云纱,似乎还能闻到李令仪身上的幽幽清香,他倏地收回手,目光紧盯锦衣女使,判断她话语是否可信。
玉露垂下眼眸,早有准备:“此衣物是贵妃娘子赠与我家娘子,耗时江南织造局近一月的时间才织成一件,便是要修复起来也极困难,若是用普通衣物的修补手法只会毁掉它。娘子不愿借此来为难三郎,于是便忍痛割爱舍弃此物。”
李令仪真的有这么好心?谢清昼怎么都不会相信,她如此厌恶他,又怎么这般为他着想,怕是李令仪不愿穿他碰过的衣物,这才迫不及待地将它扔掉。
谢清昼怎会让她如愿,他嗤笑一声:“回去告诉李令仪,不出半月,我定会补好这件衣物,让她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