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

    秦文祥疑惑回首,见一粉面少男朝他奔来。

    待来人近前,秦文祥认出对方是济世堂的大夫,从前到他家中给父母看过几次病。因谈吐不俗,这名小大夫还从他父亲那里得了张花帖。

    裴萦朝他作揖,秦文祥也还了一礼,问他:“裴公子怎的在此,可是有事寻我?”

    裴萦迟缓地点了下头,偷偷打量气度雍容的秦文祥,又想起方才的画面。

    裴萦头一次见到钟心待一个男子这样温和,不仅与他谈笑风生,还收了他所赠礼物。

    他心口有些发堵,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介白身,而秦文祥有功名在身前途似锦,受人青睐也是理所应当,一股浓浓的自卑感侵袭全身,令他局促不已。

    如果借秦文祥之手送出东西,钟姑娘还会记得他吗?可是自己去送……

    “裴公子?”秦文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秦公子,我……”裴萦回神,不自觉抓紧了手中药包,又猛地递上前,“我、我可以麻烦你帮忙把这些驱瘴的药送给钟姑娘吗?钟姑娘先前帮了我,这是我给她的谢礼。”

    秦文祥略显诧异,问:“为何你不自己送?”

    裴萦叹了口气,无奈道:“钟姑娘施不望报,我先前试过送礼,她并不肯收。但我不愿做知恩不报之人,特来相送。因见秦公子与钟姑娘相熟,想来钟姑娘能看在秦公子面上,接纳我的绵薄心意。”

    他不得不承认,他比不上秦文祥,还要通过秦文祥才可能有机会结识钟心,顿觉心脏被拧成一团毛巾似的,又紧又涩。

    秦文祥心中虽赞许他赤诚,但仍有些防备,“药物非同常物,使用不慎可伤人害命。抱歉,我并非有意猜疑,只是……”

    “我明白秦公子的担忧,”裴萦耐心解释,“药方的配置、药材的择取我都请师傅看过,绝无问题,里头也写明了用药事项。若有差池,秦公子尽可唤官差捉拿我。”

    “既然裴公子有百里大夫担保,又有一颗诚挚报恩的心,我也不忍看你心愿落空,便帮你一回。”

    “多谢秦公子!”裴萦激动不已,颤着手将药包交到秦文祥手里。

    他本想让秦文祥带一句“请钟姑娘仔细查阅用药说明”,因说明里夹了一封名为感谢实为自荐结交的信;却又担心隐秘心思被对方察觉,□□/再次落空,于是闭口不言。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秦文祥爽朗一笑,利落上马。

    连说的话也这么像钟姑娘……裴萦才放晴的心情又飘来几片阴云,但秦文祥对他热情伸出援手,他又怎么能对着人摆脸色。

    他努力打起一个笑容,叮嘱:“秦公子小心。”

    “好。”

    不过几息之间,秦文祥就赶上了车队,他刻意令马儿与钟心所在马车保持同等速度,对车内喊道。

    “钟师妹,有人托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劳烦你接一接。”

    钟心与守继正畅谈来日光景,听得他声音,命守继掀开车帘查看。

    守继见他,笑开颜,问道:“秦师兄,这是什么?”

    秦文祥简单解释了礼物来源。

    钟心也听到了秦文祥的回答,只是她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帮过这一号人。

    “姑娘,是上回在迎春苑门口那个被护卫刁难的人。”守继提醒道,经秦文祥描述,她依稀记起裴萦也曾托她送过礼,便向钟心提了一嘴。

    钟心微有动容,她早已忘记那人模样,可他却牢记滴水之恩,“他这样有心,还请了秦师兄专程送来,我就不让师兄白跑一趟了。守继,收下吧。”

    “是。”

    “还请师兄代我向裴公子谢过他的好意。”

    “师妹放心,我会的。愿师妹此行一路平安,来日再会。”

    分别后,钟心捧着包装严实的药包,里头钻出带着丝涩意的清香,闻着令人莫名心安。

    她边将药包传给守继,边道:“待到前边歧路,我们就要与祖母他们分开了。南下一路瘴气丛生,你我北上倒不必为瘴气所扰,这些药还是送到祖母那儿去吧。”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守继钻出马车,将药送到了常奉壹身边的人手上,而后两支队伍各朝南北驶去。

    半月后,钟心等人顺利进入燕京地界。

    虽已至四月,然而燕京却仍未褪去寒意。朔风几度掀飞车帘,将路面沙尘卷进车内。

    “胡二,快些走吧,太阳都落半边了,得在城门关上前进城去。”守继用手帕捂住鼻子,催促道。

    车夫胡二无奈道:“守继姑娘,不是我不想快,实在是这路上风沙太重,迷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罢了,还是慢些吧,”钟心透过风吹起的车帘,瞧了眼外头黄得如土墙似的天色,“眼下天昏暗,道路又不清,赶太快伤着就不好了。进不了城,今夜便寻家旅店住上一晚。”

    “是姑娘,啊——”

    胡二忽然爆发一声尖叫,大力拽住了缰绳,逼停马车。

    车内钟心与守继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晃,险些从座上摔下。

    “胡二,你怎么回事?!姑娘才叫你慢慢开,你这一惊一乍是干什么?”守继怒喝。

    “姑、姑娘……咱们车前面跪了好多人。”胡二一脸惊恐地说道。

    钟心面露疑惑,示意守继掀开一角车帘查看。

    胡二所言不虚,路上跪满了一排衣衫褴褛的人,大多是妇孺,个个面瘦肌黄,骨头细得似乎轻轻一掰就能折断。

    “好心人,给点吃的,救救我们吧……”

    似乎是受了指令般,一群人开始哭天抢地,泣声哀越,堪比那杜鹃啼血。

    钟心头皮一阵发麻,手指松开又握紧。

    “她们看着好可怜……”守继眼前闪过幼时自己沿街乞讨的画面,面露不忍。

    “我们车上还有些吃食,你拿些去分给她们吧。”钟心曾随父亲赈灾施粥,见惯了这疾苦模样,却仍忍不下心置之不理。

    “姑娘不可!”胡二听到二人谈话,急急阻止。

    “为何?”钟心不解质问。

    “姑娘,小的觉着这些人不对劲,”胡二回答,“小的虽因风沙看不远,但不至于瞎到连一群人挡在路中间也瞧不见。她们等车近了才突然冲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算计着什么。姑娘还是莫要轻易下车。”

    “怎么会……?”钟心犹自不信,外头却倏然喧闹起来。

    “你们这些吸血虫,吸干了我们的血肉养出这一身气派,却连半点吃食都不愿施舍给我们,太狠心了!”

    “大家千万不能放过这种黑心人,定要让他们把吃了咱们的吐出来!”

    一帮人敛去先前弱小可怜的模样,将马车包围起来,对着车身拳打脚踢。有几个胆大的伸手扒上胡二胳膊,意图推开他闯进车内。

    “胡二你当心!”钟心瞳孔一缩。

    守继忙大喊:“来人,快来人!有人劫车了!”

    后头马车钻出几个从钟家跟来的家丁,家丁们举着木棒,冲上前赶人,场面顿时混作一团。

    奈何拦车的人远多于她们带来的侍从,后头的家丁迟迟未冲破包围,胡二这边已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一把扯下车,外边的人半个身子挤进了车内。

    “滚开!”守继将钟心抱进怀里,一手抄起未点燃的烛台,朝前边胡乱挥舞。

    “把这群闹事的拿下!”

    危急之时,一道凌厉的女声如惊雷劈下,伴着她话音的,是兵甲相撞声。

    钟心好奇抬首,只见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端坐马背,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单髻,眉如翠羽,眼若深潭,周身透着股冷气,深青圆领袍正中绣着瑞鹊衔花的纹样,倒令她减去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

    在女子的指挥下,拦车的人很快被卫兵捉拿。

    “尚宫大人,这些人要如何处置?”卫兵问道。

    “先押到京衙去吧。”

    “是!”

    钟心带着守继从车内走出,向她施了一礼。

    “多谢尚宫大人出手相救,小女感激不尽。”

    女子翻身下马,将她扶起,“你不记得我了?”

    “你是……”钟心困惑地看着她。

    “徐鸿雁。”她自报了家门。

    “雁姐姐!”此人正是她表姑母的长女,钟心又惊又喜,“怪我记性不好,一时竟没认出雁姐姐。恭喜雁姐姐升任尚宫。”

    “得了,不谈这些虚话,”徐鸿雁理了理她略微凌乱的衣襟,“受惊了吧?随我进城。”

    她一道坐进了钟心马车。

    “雁姐姐是来接我的?”钟心问。

    “不全是,”徐鸿雁道,“我原是受陛下之命,到城外给灾民施粥。清点灾民时,恰好碰上了这边有人闹事,谁知竟遇见了你。”

    “那些人是灾民?”钟心震诧,“可我一路走来,并未听闻有州府受灾。”

    “他们是从燕京北方的雍州来的,雍州北边的几个郡县上月遭了春洪,消息传到京城时,城外已遍地是逃难的流民。”

    徐鸿雁眸光一暗,意有所指,“四条腿的马还没有两条腿的人快。”

    钟心读过各州地方志,知晓雍州临北部雪山的几个郡县,偶尔会遇融雪洪汛。但柳氏是雍州望族,物力充足,当今雍州刺史亦出身柳氏,应当不至于管控不力,让灾民跨越大半个雍州来到京城。

    她隐隐察觉其中异常,暂时暗下未表,又问:“那陛下怎么派姐姐来赈灾了,姐姐不是内廷女官吗?”

    似是觉得这般问话不妥,钟心欲解释,徐鸿雁却看穿了她所想,“你是想问,陛下为何不命京兆尹等外臣负责?”

    钟心点点头,“雁姐姐慧眼如炬。”

    “妹妹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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