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觉那是一曲苦歌,旧游仿若欢欣的前调,相醉是那碎梦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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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半夜是不会有人来访的,哪怕有,也不该是这么……拖家带口的。
看了看被推过来的两只团子,晏拢星面无表情地瞧向她家小姐。
“拢星,”她抿着唇笑着,一派乖软模样,“求求你。”
晏拢星被噎了一下:“……小姐,您分明没有任何恳求的意思。”
陈观火却只是笑着瞧她,像是笃定了她会帮忙。
拿她没法,晏拢星只好把门让开:“夜里这么凉,你也不多穿点儿衣服,且先进屋吧,不然明日病了我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晚上的茶水都是用灵力温着的,晏拢星拿了几个茶杯给她和两个小孩儿倒了水:“怎么突然把他俩从浮花镇接回来了?”
“这几日门派里事务不多,正好有时间亲自照料他们。”
“事务不多,小姐啊,”晏拢星无奈地叹了声,随即伸手捏了捏男孩儿的小脸儿,成功获得一个凶恶警惕的目光后笑得开心:“小崽子还挺凶,平日里对着你师父不是挺乖的吗?”
笑完了她又转头去跟陈观火告状:“你看看呀,小姐,你这徒弟还有两幅面孔啊。”
陈观火把小孩儿从她手底下解救出来:“你不要欺负他。”
晏拢星也不恼,又将目光转向一直怯怯拽着陈观火衣角的那个小丫头。
“拢星。”
“哈啊知道了,我不闹就是了,小姐,”晏拢星清了清嗓子,终于是严肃了下来,“计希,月怿,你们应当是没见过我的,我是晏拢星,你们师父的护卫,先前你们师父去看你们的时候我其实也在的。”
陈观火轻轻把两个孩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我们同出一个师门,你们可以喊她……”
上一秒还正经着的姑娘眨了眨眼,非常自然地将话头接了过去:“师娘。”
“……拢星。”陈观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们叫她师叔就好,不必听她的。”
月怿年纪更小一点,被晏拢星的恶劣行径吓到了,瘪了瘪嘴拉着陈观火的手就要往她怀里钻。
晏拢星却是笑盈盈地把这方才没逗着的小孩儿拎到了自己怀里:“别累着你们师父了。”
眼看着月怿要哭,计希大着胆子伸手拉了拉晏拢星的衣袖:“师……叔,师妹怕您。”
“怕我?”晏拢星说着就去捏月怿小肚子上的软肉,“自己说,怕我什么?”
“师叔,师叔……师父救我!”
月怿被她挠得止不住的笑,扑腾着小手向陈观火求救。
陈观火轻拍了晏拢星一下:“你乖一点,不要闹了。”
“小姐,您这是将我当孩子哄呀。”
晏拢星到底停手放开月怿,小丫头一得到自由就蹿进了计希怀里死活不肯撒手了。
欺负小孩欺负够了,晏拢星这才弯起眉眼看向她家小姐:“你身子不好,大半夜里就不要继续折腾了,他俩交给我安排,你去睡吧。话说小姐不会嫌弃我的床铺吧?”
陈观火点点头,转身往她的卧房去了。
等她关上门后,晏拢星抬手在门口设了个隔音的结界,再看向两个孩子时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坐,别站着了。”
计希身子一僵,下意识就要把月怿往自己身后藏。
“不用怕我,”晏拢星虚拢着茶杯把玩,“看在你们师父的份儿上,我不会害你俩。”
计希咽了咽口水:“您想要什么?”
真不愧是打小流落街头的崽子,上道儿。
可是……
晏拢星笑得轻蔑:“你一个七岁小孩儿,身上有什么值得我稀罕的?”
“我……”
“计希。”晏拢星冷声打断他,“我要知道观火突然把你们带回来的真正原因,和她身上伤口的来源。”
恨……计希自小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就格外敏感,哪怕晏拢星已然将那分恨意藏去了眼底,他依旧能看得出来。
可是为什么,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她,话都没说上几句,她为什么会对自己生出恨意来。
晏拢星见他不说话,眉眼间多了几分不耐:“说话。”
计希紧紧攥着拳,护着月怿的手都在细细打着颤:“是我母亲……她今晚找到我了。”
“这样啊,”晏拢星突然笑了起来,“去睡吧,客房在你们师父房间旁边,柜子里的被褥都是新的,你兄妹俩睡一间可以吗,明日我再另给你们安排。”
“……多谢师叔。”
晏拢星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而后径直去了陈观火的卧房。
月怿看她走了,这才敢拉着计希的袖子低低抽泣出声:“师兄……我,我有点儿怕她……”
小少年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勉强扯出抹笑来安慰她:“没事儿,不用怕,师父不会允她怎么样的。”
……
“小姐,”晏拢星一边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一边轻声喊着枕边人,“该起床了,小姐。”
陈观火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但显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晏拢星叹了口气,熟练地把人从床上捞起来替她更衣。
“腰上有伤,你还这样粗鲁……”
“都已经愈合了,”晏拢星差点儿气笑了,“小姐,您好没良心。”
她昨晚费了多少灵力才把这家伙腰腹上的剑伤给治好,结果这人大清早一睁眼就翻脸不认人。
晏拢星一边揽着她给她梳头,一边思考着待会儿怎么跟林琼莺解释。还有陈映水,那丫头要是见着这俩孩子不得跟她姐姐闹翻天了。
事实证明她的顾虑是正确的,因为下一秒她耳边就炸开了楼下陈映水的惊呼:“你说什么?!”
经她这一吵,陈观火似乎是终于清醒了些,仰头看她:“是灼灼?她来做什么?”
晏拢星本来要给她簪簪子,结果这一动她手里揪好的头发又散了:“小姐不要动。是来找你的吧,但现在应该是已经跟计希他们打上照面了。”
“唔……你出去看看吧。”
“行,那便叫玉烟为你梳妆。不过小姐,你可不能为难玉烟,也不要赖床,一刻钟后我要在外面看到你。”
陈观火朝走进来的小丫头微微颔首,低低笑了声:“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不出所料,陈映水已经跟两个孩子吵起来了,当然,基本可以算作是她单方面的输出,这半天没听见俩孩子回过一句嘴。
陈映水这丫头只比观火小了两岁,再过俩月入了冬就是她及笄的时候了,可这么大的人了,竟还跟个孩子似的为了她姐瞒着她收了两个徒弟赌气。
“晏拢……你!你你你!披头散发的成什么样子!”陈映水转头看到她时本是打算质问的,话到半截看清她这副……乱糟糟的模样,顿时红了脸,“你把衣服穿好啊!”
晏拢星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方才只顾着倒腾她家小姐的头发了,自己的头发还散着,至于衣服……她是真没注意到观火是什么时候把她衣带勾松的。
她模样本就生得极好,又正是少年明媚的时候,那样盈盈笑着看人,单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就能勾得人情动,更何况此时这副打扮,确实怪不得旁人多想。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逮到机会打趣这个平日里叛逆的小崽子:“少主,你脸红什么?”
“你不要脸!”陈映水急急撇开眼,但当她瞧见后面出来的观火后,也顾不得旁的了,差点尖叫出来,“你对我姐做了什么?!”
陈观火并不太穿得习惯晏拢星的衣服,有些太长了,此时被映水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差点踩着裙摆绊倒了。
晏拢星伸手扶了她一把,灵力凝聚在指尖,直接将她的衣摆裁去了一截。
却不想她这一动作竟惹得本来就松了的衣带子彻底开了。
两个小的被陈映水一手一个捂着眼睛,陈观火还在懵着,晏拢星的脸已经黑了:“少主!我里面穿着里衣的!你少看那些话本子!”
真是好一阵兵荒马乱,不过也好,这一闹吵架的也不吵了,赌气的也不赌了,倒也算……乱中有序?
等到一干人收拾妥当了坐到桌边时,玉烟那边开小灶做的早膳都端上来了。
计希和月怿两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只乖乖巧巧地窝在陈观火旁边,陈映水纵使不痛快却也不想扰了姐姐吃饭的心情,于是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晏拢星身上,然而晏拢星早已习惯了这丫头吃人一样的目光,面不改色地给她家小姐夹菜。
“这是我前些日子出去办事儿偶然吃到的菜式儿,清甜的,”晏拢星顺便也给两个孩子夹了点儿,“我觉着你应当会爱吃,就跟掌柜的讨来了菜方,我尝着玉烟做的还是很还原的。”
“嗯……好吃,”陈观火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亮,“你有心了。”
“只这一句吗?”
陈观火认真想了想,补充道:“上次任务艰险,你竟还能抽出时间来讨要菜谱,很厉害。”
晏拢星笑着往嘴里塞了口饭,眉间是掩饰不住的满足。
她惯会从她家这位缺情少欲的小姐嘴里讨来想听的话儿。
不过……接下来这段日子恐怕都不会清闲了。
身为山雨苑的掌门人,陈观火突然带回来俩徒弟这件事儿本身就不太妥当,更何况计希不仅是个人魔混血,还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旁的不说,单说因着计希这破命格,观火将他救回来这一年里无故受了多少伤了?!
“拢星?”陈观火轻轻拧着眉打断她的思绪,“在想什么?”
“嗯?啊,怎么了?”
陈映水不满地戳了戳碗里的米饭:“你发什么愣呢?我姐在问你什么时候带这俩小……孩子去找林琼莺。”
“唔……小姐,我记得您稍后要去和三长老商议与回书阁药材交易的事情。”
“对。”
“您若是放心,就由我饭后亲自带他俩去一趟,若是不放心,那就在中午时咱俩一起去一趟。”
陈观火撂下碗筷,由着玉烟给她擦了嘴:“你带着去就行。”
晏拢星挑衅一样地看向陈映水:“少主还没吃饱吗?”
一个帮不上任何忙只会闯祸的小丫头,吃饱了就不要在这里碍事儿了。
陈映水瞪了她一眼,却介于姐姐还在这里忍着没直接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我吃好了,姐姐,我先走了。”
“嗯,”陈观火又看向晏拢星,“你不要总欺负她。”
晏拢星笑着摇了摇头:“小姐,平日里分明是少主欺负我更多一些。”
在领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孩儿往议事堂去的路上,晏拢星才得空整理那从昨晚起就格外混乱的思绪。
很怪,真的很怪,死后重生一事本就不可思议,更遑论她这位温魂人死时应当是魂飞魄散了的……
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如此闲得慌,把她的魂魄一丝丝儿找回来又扔进了过去的这具身子,让她再来遭一遍罪。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她认为最合理的猜测听起来也是荒谬至极的,毕竟整个溱宇都没人见过神明……哪怕是离天道最近的祭司一脉。
那便假设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既然有意让她重生在这个节点,祂们是需要她做什么吗……晏拢星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生出了一身冷汗,所以说前世……陈观火到底失败了吗。
不,不对……若是真的失败了,那才是顺了天道的意,不应当还有如今这重生一说……
“师叔……师叔!”
小孩儿急切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晏拢星怔怔回神,这才惊觉自己一双手手心不知什么时候被掐破了,丝丝缕缕的血迹蔓延到指缝间,叫一直跟在旁边的计希给瞧见了。
“师叔,您还好吗?”
当然好,好到恨不得把天上的神仙通通扯下来揍一顿出口憋闷气才痛快。
用灵力除去手上的血污,晏拢星自认和善地笑了笑:“无碍,方才在想事情。”
计希悄悄咽了口唾沫,是错觉么,他方才总觉着晏拢星眼中杀意陡增。
“走吧,”晏拢星朝议事堂门口的弟子微微颔首,立刻就有一个小弟子为她开了门,“带你们去见过大长老。”
山雨苑大长老,林琼莺,陈观火名义上的师父,也是当年围剿自己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事儿说来可笑,少年时她和观火都跟防贼一样提防着这几位长老了,最后竟还是被她给坑了一把,该说姜还是老的辣吗?
“晏拢星,”正坐在主位上处理事务的那女人头也不抬,语气里是极度的不耐,“你什么时候也跟少主一样不懂规矩了?”
“今日来的是急切了些,还望大长老恕罪,”晏拢星朝她行了个礼,“昨日我领回来两个孩子,小姐……掌门很喜欢他俩,说是要收为徒弟,拢星寻思这般喜事要早些告知大长老才好。”
林琼莺终于舍得看她一眼:“你倒是聪明,知道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您教得好,”晏拢星面上笑容不减,“当年您和唐掌门不也是这样的吗?”
“伶牙俐齿,”林琼莺笔尖点了点一直缩在计希身后的小姑娘,“这小丫头可以留,那小子不行。”
“离了母猫的小猫崽儿是活不得的,不是吗?”
林琼莺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喊她的名,像是威胁。
晏拢星才不怕她:“掌门难得有些想要的,您不能……连这些都要没收了她的吧?”
“不行。”
晏拢星抿了抿唇,眸中笑意渐渐散了:“您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本想给他留些脸面,”林琼莺轻轻抬手,一道灵力瞬间没入计希眉间,“人魔混血,你当我看不出吗?”
计希身子一颤,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灵力近乎强横地勾起了他血脉中的魔气。
运转灵力镇压无果后,小孩儿下意识朝身边的大人求助,眸中满是惊惶无措:“师叔……”
身侧一直怯怯站着的小丫头紧抿着唇,手忙脚乱地要把计希隐隐有些泛白的发尾抓进手里藏起来。
晏拢星抬手揉了揉计希的头发,帮他压下魔气,笑着看他:“这会儿知道想起我来了?”
“大长老,”她抬眼看向主位上的人,“那我这就为他们安排居所了。”
修士是不得随意对凡民动手的,林琼莺若是执意不允许俩孩子拜入山雨苑,单凭这一条罪责她就能把这人折腾到丢了大长老的职权……啧,好诱人的结果,如果此时卸了她的权,两年后的那次围剿应当就不会那般凶险了。
但显然林琼莺也不是傻子,此时也反应过来着了她的道,脸色极其难看:“滚出去。”
这就是允了。
晏拢星乐呵呵地领着两个孩子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