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房兴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林正顺低沉的声音,“请进!”
谢房兴推门进去,径直走到林正顺的办公桌前坐下,林正顺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二哥,你找我吗?”
“嗯,是啊,准备给你安排个徒弟。”
“哈?不是吧?我哪有资格带徒弟呀?”
“怎么没资格?你的存款、贷款都是支行最牛的了,整个分行也都排得上号,咋就这么没自信呢?”林正顺停下手里的活,关了电脑屏幕,接着说道,“老熟人了,这人给你带最合适不过了。”
“谁啊?”
“叶~紫。”林正顺放慢语速,一字一顿说道,生怕谢房兴听不清楚。
谢房兴愣了半天,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
多年前,谢房兴还在柜台的时候,叶紫算是他半个师傅,叶紫年长他几岁,但叶紫生得一副娃娃脸,身材娇小,声音也是柔柔弱弱的娃娃音,这种外形的人似乎不太合适被称呼为“姐”,大家便都叫她“阿紫”。
后来,阿紫和林正顺同时转了正,林正顺转岗到了支行公司业务部,而叶紫则去了总行运营中心。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只不过当时的转正是谢房兴心里的一道疤,现在想到这,他的心里难免还有些五味杂陈。
“嘿,想啥呢?都呆住了。”林正顺伸出一只手在谢房兴眼前晃了晃。
“哦,哦,没啥,就是一时记不起叶紫这个人了。”
“害,我知道你心里在琢磨什么,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以前她是你师傅,现在她是你徒弟,风水轮流转,你就说说这缘份有没有意思吧?”
见谢房兴还是紧锁着眉头,林正顺继续说道:“成年人不要老去分什么对错,把她交给你,我是有目的的。”
“啥目的?”
“你知道老许现在调到审批部当一把手了吧?”林正顺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地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啊!最近你那笔贷审会他有参加的。”
“是啊,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没想到他又成了卡我脖子的人!”谢房兴这话明显带着情绪,脸色有些不悦。
林正顺苦笑了一声,说道:“你啊,就是太单纯,太轴!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什么人都要分个好坏,这个世界就这么简单吗?能不能看问题成熟一点?都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房兴没有说话,他知道林正顺说的是对的,他是个成年人,而且是个银行人,考虑问题、看待事情本就不该那么感性。但骨子里的那点非黑即白的是非观总会时不时地蹦跶出来,所谓的正义感总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高位,殊不知他已经沦为一叶障目的“傻子”,他确实需要林正顺这样的朋友常在左右点醒他。
“老许本来想把阿紫安排去审批部的,但行里不是有规定吗,转岗审批人必须要在第一线干过业务,所以老许才安排她来咱们这。给你当徒弟,我呢,一是想缓和你和老许的关系,老许倒是没什么,就是你啊,心里的成见得放下,这对你有好处;二来,她跟着你,你的业务也会好做很多,我估摸着她干个一年半载就走了。”
说着,林正顺弯腰拿起两瓶水,递了一瓶给谢房兴,自己拧开一瓶喝了一大口,接着说道:“你要看长远一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做一辈子客户经理吗?”
“老许跟阿紫,现在是……?”
“你想问结没结婚吧?不可能的事,要真结婚了,老许怎么会把她往审批部塞?听说,阿紫给他生了个儿子。不过这是他们的私事,咱们少打听、别掺和,权当不知道就行。”
谢房兴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些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金融这个圈子里是屡见不鲜,不过每次听到,都会震碎谢房兴的三观,然后再重构他的三观,在大染缸里独善其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接收这类信息太多,他感觉自己都已经不再是真正的自己了。
……
叶紫来报到时,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每个人她都精心准备了小礼物。几年不见,叶紫圆润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叶紫在跟谢房兴的相处中,大方自然,似乎转正的事情从未发生,亦或她真的并不知情,都是老许私下安排好的。不管怎么样,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是事实,跑前跑后,各种打杂跑腿的活都一并揽下,忙得不亦乐乎。
倒是谢房兴,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这很符合他的个性,感性大过理性。但与阿紫相处久了,心里的结又很自然地解开了,这也很符合他的个性,还是感性大过理性。当一个人复杂的多面都呈现出来的时候,感性而善良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看到好的一面,而忘记不好的一面。
就像林正顺所说,人不能简单以好或坏区分,事情也不能简单地分对错,同一件事,站在谢房兴的角度看,是错的,但站在叶紫的角度看也许就是对的,判断的依据其实都是利益倾向了谁,只是当局者迷而已。
说来也是厉害,仅仅一个来月,叶紫就开始自己营销客户,并把客户带到了林正顺的办公室,谢房兴一起接待的。
只是简单地聊了聊,谢房兴的心里基本上就有了判断,这个客户就是所谓的“空壳公司”,而所谓的经营流水都是跟关联方配合做出来的,并没有什么实际经营,这点从开票及纳税情况就能看得出来。
专业的老油条林正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有叶紫傻傻地以为遇到了一个优质客户。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客户确实也算得上优质,毕竟他提供的抵押物是汉州核心地段的住宅,那几年汉州的住宅价格翻了足足一倍有余,就拿谢房兴的那套小房子来说,几年前买入均价1万3,现在已经涨到了3万,而且还在持续上涨。
在这样的背景下,银行开始忽视公司经营的基本面,而只看抵押物的价值,逻辑很简单,客户要是不还款,银行就处置抵押物,而处置抵押物轻易就能覆盖贷款本息,也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客户的违约意愿、贷款的不良率反倒都极低,当还款出现问题时,客户宁愿卖房自救,也不愿房产被拍卖。
大家习惯叫这样的现象为“经济上行”,只是谢房兴心里总是隐隐有些觉得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毕竟他是“经济上行”的受益者,很快便也迷失在投资胜利的喜悦中了,而这个上行周期似乎真的没有尽头。
在所有人都疯狂的时候,如果你过于冷静,那你便会被视为白痴。而这种疯狂被称为“信心”,信心成了经济发展的动力,似乎只要有信心,发展就不会停滞。
那个时候,到处充斥着某某屌丝靠买房实现财富自由的励志故事。大家想尽一切办法只为加满杠杆跑步入场,房价上涨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叶紫的客户前脚刚走,谢房兴就变了脸,“二哥,这客户能做吗?”
林正顺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问谢房兴,“你觉得这客户是怎么来的?”
“不是阿紫营销回来的吗?”
“她才做业务几天?连流贷逻辑都说不清楚,你觉得她懂得营销客户吗?”
谢房兴拍了拍脑门,“哦,哦,老许!”
“那你觉得老许能坑阿紫吗?”
“那肯定是不能够。”
“再退一万步,假设这个客户出现风险,还不上钱了,他的房产咱们好不好处置?”
“嗯,可以的。”谢房兴想了想,说道,“那个位置,肯定是可以的。”
“于公,业务的终极风险很小;于私,帮阿紫落地了业务,也是给了老许面子。你说说,这业务能不能做?”
林正顺这么一分析,谢房兴不由得生出佩服,赶紧点了点头。
林正顺继续说道:“明天我去总行找下老许,我把这客户情况跟他说一下,看看他什么反应。另外,我也要探下底,这客户拿了钱到底是做什么用途,如果是拿去买房,我觉得这事就妥了。”
谢房兴不再说话,他知道从业务风险上来说,林正顺的逻辑是对的,但从合规上来讲,这又是不允许的。但现实就是这么魔幻,监管与市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只是对此似乎谁也无能无力,又或许只是无法叫醒装睡的人而已。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谢房兴这样的小人物,一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