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留意着门槛边的那只粗瓷碗。
在那里，筒形的长嘴飞速上下拱动，猩红的粗大舌头像大扫帚，将碗中的白饭悉数卷入，粗瓷碗随着急切的动作左右摆动，碰在地上，发出连续不断的清脆撞击声。
一阵风卷云残后，白猪摇摇脑袋，心满意足地哼唧两声，转身便钻进那布帘。陆英凑近一看，白猪已挨着床边趴下，闭眼呼呼大睡起来。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这毫不客气的模样，根本不像头猪，倒像是个没有边界感跑来蹭吃蹭喝的亲戚。
陆英心中腹诽，却也没有驱赶。她将灶中剩下的米饭盖好，打算用作明天两人的口粮。绕过像尊卧石似地倒在床边的白猪，她挨着已经睡去的陆无心，在稻草铺就的床上躺下。
身边一孩一猪睡得正香，陆英却不知怎的毫无睡意。正当她两眼发直，数着屋顶上的瓦片试图自我催眠时，窗外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看来，她已经睡下了。”
一道陌生的沉稳女声响起。
“回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障碍吧？”
“今晚出洞时，发现了些脏东西。我趁她们不注意，立即拿去歪脖子树下掩埋掉了。”
另一道年轻的女声答道。
听见这声音，陆英周身立时一个激灵。
回答的是那个老成的女孩，大莲。
“你素来谨慎，由你负责领人入村，我向来放心。”陌生女人赞许一声，“初来乍到，要是就让她们看见那样的东西，只怕吓得当场掉头就走。”
说罢，感慨一声，“带着女儿，又是个屠户，这样合适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现下主动来投奔我们，可不能轻易放掉。”
两人发出会意的轻笑。语气轻快，仿佛在谈论天气。
一墙之隔，大莲和陌生女人的一番交谈，都落入了陆英的耳中。
想起方才看见大莲衣上手上的泥土，陆英攥紧了身下粗糙的被单。
她一定要弄清楚，大莲究竟背着她埋了什么东西。
两人在屋外交谈了一会，便各自道别。陆英依稀听见，大莲称呼陌生女人为“村长”。
她耐心等待，等两人的脚步声远去，隔壁传来门栓合上的声音，便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往厨房墙角寻了个小铁锹，轻手轻脚地摸出了门。
明月当空，照得四下一片澄澈，陆英沐着溶溶月色，沿着来时的那条田埂道，直奔歪脖子树而去。
树下杂草丛生，足有一人多高。陆英绕着树干转了转，果然发现一处新翻过的潮湿土堆。
她用铁锹挖了几下，没费什么力气就拨开了碎叶和浮土，露出了那底下掩埋着的一点白色坚硬物什。
在冷津津的月光下，那白显得阴阴惨惨，在一片黑色泥土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陆英浑身一震，用铁锹将那白色撅起。泥土簌簌抖落，显露出完整的形状。
一只沾满泥土死人头骨，赫然出现在她的脚边。
******
第二天一早，倪姥娘和大莲推开屠户的院门时，正看见小女娃陆无心抱着碗，和一头白猪脑袋挨着脑袋，不知在捣鼓什么。
两人凑近一看，只见陆无心撅着屁股，吐一口饭，后退一步，白猪就欢欢喜喜上前一步，舔地上的饭。一人一猪，一进一退，不亦乐乎。
倪姥娘上前，一把扛起陆无心，在她屁股上轻拍一下。
“浪费粮食，该打！你娘在不在?我要给她告状，让她打你的屁股！”
不等她回答，便径直走向屋子，“陆英，陆英?”
陆英正在厨房里劈柴火，一抬头，从窗户里瞧见倪姥娘和大莲朝屋子走来，心中先是一紧，随后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为她们开门。
“昨晚睡得如何？”
大莲先跨进门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这屋子缺什么东西，只管问我们借。”
陆英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模样，暗暗拢紧了袖口。
昨夜挖出那颗死人头骨后，她回到屋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把杀猪刀从包袱中取出贴身保存。眼下，这是她唯一能够用来自卫的武器。
“不缺什么。进来坐吧。”
她不动声色招呼两人进屋。
“这个是我们自己种的，送你尝尝。”
倪姥娘将手中提着的一筐蔬菜一把塞进陆英怀里，大大剌剌地在八仙桌旁坐下，将背上扛着的陆无心放在腿上，逗弄起来。
陆英道了声谢，将蔬菜框放在一旁架子上的最高处，眼角余光则警惕地关注着倪姥娘的一举一动。
“你来得不巧，村长最近一阵都不在村里”，大莲在陆英对面坐定，“恐怕你得过一阵子才能见她。”
陆英“嗯”了一声，脑中却在飞速地思索。
大莲所说的村长，应该就是昨夜窗外和她说话的那个陌生女人。
昨夜明明还在她的窗外窃窃私语，今天早上便称不见，听起来多少有些奇怪。
而更令陆英不解的是，大莲屡屡提起和村长的会面一事，仿佛默认她对这件事非常在意，就像是每一个意欲前往坡头村的人都默认要进行的仪式一般。
正当陆英满腹狐疑时，大莲又出声了。
“我知道，你在外面一定听说过，要留在坡头村必须得到村长的首肯。”
大莲看向她，年轻稚嫩的面孔上带着与年龄极度不符的老成稳重。
“但村长的认可并非唯一条件。是去是留，还要衡量你在村内村外的表现。”
陆英心中的疑惑稍释。她做出几分失落的模样，随后急切地望向大莲道。
“那么，我该如何表现才算合格呢？”
“最首要的一点，做一个合格的屠户。”
大莲沉声道。
“坡头村老老少少，统共六十七家，唯有你一个屠户。村里逢年过节劁猪宰牛，都得由你操持，这自不必消说。出村卖肉，交换物资，也得仰仗你推木车日日外出......”
陆英想起那段迷宫般的地下通道，心中有些打鼓。
“可以说，你是坡头村和村外城镇连结的结点”，大莲简要总结道，“但是，你得同时始终做好咱们村的人，而不是像......”
她顿了顿，目光在这间屋子里巡梭一圈，落下轻而又轻的一声叹息。
“像前一个住在这的屠户一般，彻底变心，成了村外人。”
室内短暂寂静了一瞬。大莲忽地扭头看向陆英。
“事不宜迟，今天就开始吧。”
陆英一愣，“开始什么？”
“杀猪。”
倪姥娘抢声答道，凑过来的脸上闪烁着兴奋之色。
“给我们展示展示，你杀猪的手艺。”
她哪里杀过猪！
像是学生时代突然被抽查作业，陆英心里一慌，下意识推说道，“我，我没有猪......”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哼唧声。
那头白猪从虚掩着的房门里探出头来，一双豆豆眼眼巴巴地看着在倪姥娘腿上的陆无心，身后小尾巴一甩一甩，像是在邀请她继续刚才的喂食游戏。
随后，仿佛察觉到室内几个大人看向它的目光不对，白猪的尾巴垂了下来，警觉地后退一步。
倪姥娘眯眼，将陆无心放在凳上，撸起袖子，露出一对结实的手臂，一步步逼近。
白猪呆立片刻。下一秒，转身撒开四蹄仓皇奔逃。
“站住！别跑！”
倪姥娘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身手矫健地飞扑出门。
******
屠户房屋的小院内，白猪被五花大绑缚在院内木桌上，发出一声凄厉胜似一声的疯狂嚎叫，引得路过的女人们纷纷侧目。
“杀猪啦！快来陆英看杀猪！”
倪姥娘兴奋地朝院外驻足的人不停招呼。
“来看看咱们的新屠妇的手艺！”
陆英握着杀猪刀站在院中，简直想找个地缝当场钻进去。她按住上蹿下跳的倪姥娘，咬牙道。
“姥娘，你能不能别喊了，人多我紧张！”
倪姥娘眨眨眼，看起来十分无辜。
“紧张？紧张更要大伙来给你加油打气了。”说罢朝院外驻足看热闹的几个农妇大声嚷嚷，“喂，咱们的新屠妇有点害羞，哈哈！大家给她鼓鼓劲！”
几个女人听了倪姥娘的话，当真倚着院墙根，十分捧场地鼓励了陆英几声。
“别紧张！”
“给咱们露一手！”
陆英气闷。杀个猪，怎么弄得跟她要当街卖艺似的。
反正和这个老顽童倪姥娘是说不通了，她求助地看向另一旁的大莲。
“大莲妹妹，这猪不知从哪家跑出来，我擅作主张地宰杀，万一主人找上门来，岂不麻烦？”
大莲平静地看向她。
“你不必顾虑。这猪是前任屠户养的，现下你继承了她的位置，这猪便算作是你的。我推算过，今天正是杀猪的黄道吉日，既然倪姥娘已经帮你把猪绑好了，那你便动手宰杀吧。”
陆英腹诽，杀个猪怎么还整上黄道吉日了。她思考了一遍其他可能的拒绝的理由，然后沮丧地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倪莲二人的请求——屠户是自己的系统人设之一，说自己没有杀过猪，ooc的风险极大。而且她现在没有重新读档功能，如果从一开始就背离原始设定，她无法保证之后的剧情点是否会因此而出现偏差。
最妥当的做法，还是严格按照剧本设定行事。
更何况，大莲已经声明，她是否能担当屠户的职责，将是决定她是否能留在坡头村的考量因素之一。
思及此，陆英终是鼓起勇气，提刀上前。
白猪四脚朝天，仰躺在木桌上，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挣扎，看向她的滴溜溜豆豆眼里，此刻写满了惊恐。
陆英想起它昨晚讨食时的机灵模样，心上涌起一阵不忍。她晃了晃头，勉励抑制住激荡的心绪，脑中回忆着过年回家时曾见过的杀猪场景。
她记得，第一步是划开猪的喉咙，放血。
接血的脸盆已摆在木桌旁。陆英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了白猪的脖颈。
然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全力向下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