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开关一经打开,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坡头村的人和景,纷纷涌现在脑海中。陆英不假思索,笔尖沙沙颤动,在白纸上拓下一行又一行文字。
待眼皮干涩,困意袭来时,已是凌晨两点。陆英放下笔,打了个哈欠。她将笔记本放在抽屉的最里层,洗漱一番后,便上了床。
临睡前,她点开工作电脑的消息栏。方才仓颉通知的时候,她佯装平静,其实心绪激荡得不行,根本没有听清那场她要出席旁观的记忆切除手术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她得再确认一遍。
然而,不等她找到通知,一条意料之外的新消息,率先弹了出来。
“明天上午十点一刻,我会来监室探视你,和你谈谈处罚的事情。”
收件人落款处,写着严珂二字。
陆英盯着那串消息,心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盘,一时五味杂陈。
自从她因为试图攻击系统,而被强制召回后,见过不少督察部门的同僚,甚至还受到了几个副局长级别的大领导“亲切接见”,却独独没有见过严珂。
这位第七小组的组长,穿书局的新晋骨干,她陆英的顶头上司。
据督察部的同事说,严珂在听到她因破坏系统而被收监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她跑到督察部的办公室大闹,声称一定是弄错了,说你绝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激愤的模样,活像个随时随地准备啄人的护崽母鸡。”
督察部的同事脸上带着苦笑,如是对她道。
“直到我们给她看了系统影像,她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了声抱歉,就掉头走掉,连拉也拉不住。真没想到,严组长那么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陆英熄灭了电脑屏幕,仰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
严珂这个时候突然找她,会是为了什么?信息里,她提到了穿书局对她的处罚,但对穿书员的处罚向来都是督察部的职权,严珂作为穿书部的组长之一,根本没有权利插手,况且督察部对她的调查也早就结束了,处罚已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严珂突然又提起这件事,意义何在?
陆英左思右想了一阵,实在想不通。她便也不再勉强自己,翻身囫囵睡去。
反正明早严珂会来找她,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陆英放下心来,闭目安睡。
一夜无梦。
* * * * *
上午十点一刻整,严珂果然准时出现在了监室门口。
按照督察部的规定,探视的人不能进入监室。严珂便在门口处的长椅上坐下,陆英则在室内对着门口坐下,如往常一般喊了声“严组”。
听见陆英喊她,严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两人隔着铁栅栏门对望,一时却都沉默下来,相顾无言。
气氛凝结,盘亘在二人之中。正当陆英想着要不要先开口说点什么,严珂率先打破了沉寂的空气。
“郝仁和杨伟联手算计你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明天就会向督察部提出申请,要求她们重新考虑对你的处罚。”
郝仁是第三小组的组长,在陆英被分到有垫底之名的第七小组时,曾讥笑她“什么锅配什么盖”,贬低她能力不行;而杨伟则是她们第七小组的组员,表面上对她亲近客气,背地里却当着其他同事的面酸她的成绩都是靠谄媚逢迎严珂得来的。
这两人都看她不顺眼,这陆英心中清楚。但严珂所说的联手算计又是怎么一回事?和局里对她的处罚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陆英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严珂掏出随身携带的平板,接上监室显示屏的信号,发送了一段视频。
“巡逻监控拍到,杨伟和郝仁曾在你被传送进《陆无心传奇》的前一夜,偷偷潜入传送室。”
显示屏画面中央,两个男子鬼鬼祟祟地在传送室外徘徊一阵,随后进入室内,在控制桌前捣鼓起来。
“他们承认,那晚他们改写了传送舱内的程序,删去了系统读档功能,导致你无法在系统内正常存档回档。”
看着不停变换的证据画面,陆英放在膝上的双手默默蜷起,捏紧了拳头。
严珂眼神发亮,声音因为激动而渐渐高起来。
“陆英,你当时为什么不和督察部反映系统出了问题!你大可以告诉她们,是因为读档功能异常,所以导致后续剧情跑偏,而不是......”
她顿了顿,凑近铁门,放低声音道,“而不是你故意导致的!这样你最多担一个报告不及时的过失,就用不着被认定是蓄意攻击破坏系统......”
“这改变不了什么。”
陆英忽然出声,打断对面人。
“系统影像记录得很清楚,我的的确确做出了攻击系统的举动。就算再怎么证明系统功能的不足,也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推翻这一点。”
闻言,严珂一僵。像是按耐不住胸中的怒火,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知不知道,蓄意攻击系统的处罚是什么。”
“知道。吊销资格证,彻底封杀,永远不得从事穿书行业。”
“那你怎么还能安心坐在这里等着受罚!”
严珂倏地起身。
“大好的天赋和前程,你打算就这么彻底放弃了?现在明明有一个可能减轻处罚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努努力把握住,居然就这样自暴自弃!”
要不是有铁门挡着,她巴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戳着陆英的脑袋,让她清醒一点。但是她做不到,她只能站在门外,恨铁不成钢地恼怒。
“不是自暴自弃,是铁证如山。”
陆英吐出一口气,望着严珂,声音不高但分外坚定道。
“你心里也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减轻处罚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终归我做了那些事,逃不掉惩罚的。”
严珂眼里的光渐渐熄下去,化作一片冰冷。她勾起一边唇角,双手抱胸道。
“既然连当事人都放弃抵抗了,我还在这瞎操什么心呢。”
她将平板收回公文包中,转身便走。刚迈出两步,像是按耐不住似的,她又转过头来,胸膛上下起伏。
“你在系统的那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幅毫无斗志的样子,简直就像被鬼上身了!原来那个充满责任心、事事以工作为重的陆英呢?究竟到哪里去了?”
严珂双眼微红,嘴唇因为激烈的情绪颤抖不止。她掷地有声地抛下这番话,转身大步离去。
陆英看着那道风一般刮走的背影,脑中不停回想着严珂方才看她的神情。
那是一张写满失望的脸。
也是陆英一度曾最担心看见的脸。
现在,当那张失望的脸再度出现面前时,陆英的心却异样地平静。
严珂说的不错。她确实是变了,不是轻微的潜移默化的变,而是由内而外由里及表地大变。
名誉、成就、赞扬、考核评级……之前她看得如此重要乃至奉为圭臬的东西,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陆英倚靠在铁栅栏门上,望着那个在走廊尽头急速缩小的人影,再次陷入了回忆……
*
*
*
严珂上一次,也是第一次对陆英动怒,是四年前,她刚刚加入第七小组不久。
彼时的陆英还没有力争上游、当上最佳穿书员的想法。作为新人,她习惯保持缄默,看多于做,听多于说。
通过观察组员的日常言行,她很快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她所在的第七小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垫底小组。
第七小组实力薄弱,是从根子上就开始的。最初组成人员主要从其他六个组中抽调而来,而这些人之所以会从原来的组调到第七小组,要么是能力不行,要么和组长组员关系紧张,负气之下来了新组。总之没有一个是打算在此努力一番大展拳脚的。
故此,第七小组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组长候选人们宁愿等待其他机会,也不愿接下这个组长的位置。
直到严珂的出现。
这个出自最不起眼的后勤部的青年骨干,毅然接下了第七小组这个重担。
陆英刚入职时,严珂恰巧有事出差了两个月。因此,她对严珂的最初印象,都来自其他组员的描述。
而在她的咸鱼同事眼中,这位严组长,俨然是位苛刻的上司。
“你别看咱们这副烂泥扶不上的样子,严组长可是局内出了名的有上进心,工作要求严格。”
隔壁的同事如是对她啧啧感叹道。
陆英微讶,旋即问道,既然组长这么上进,为何她们组还是垫底。
“垫底还是先进,说到底是整个团体的事情,不是组长一个人就能主导的。”
同事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
“只能说,严珂运气差了点。组里十几个人,愣是没有一个想和她一块努力的。她就只好自己一个人努力了。”
在组长不在的轻松祥和的氛围中,陆英毫无痛苦地度过了她在穿书局的新手保护期。
两个月后,严珂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陆英喊进她的办公室谈话。
陆英拘谨地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位新上司。
严珂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不管整理桌上公文,还是起身去书柜为她拿来新人手册,一举一动都像是带着风,动作爽利,俨然干练的职场人士。
一番例行公事的寒暄客套后,严珂望着她,目光深深,意味深长道。
“虽然这两个月我不在,但你这段时间都留心看了学了些什么,很快就会反映出来。”
陆英一头雾水。
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严珂那番话的意思。
一场突如其来的新人测试,中断了她快乐的摸鱼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