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间，陆英卯足了劲学习，快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穿书员，严珂则将能争取到的所有好项目都交在她手中，悉心提点。

    两人这一番密切配合，卓有成效：陆英拿遍了所有新人能够拿到的大小荣誉，连续五年蝉联最佳穿书员；而严珂作为第七小组组长，也有了拿得出手的成绩，在穿书部逐渐站稳脚跟，树立威望。

    渐渐地，陆英穿书天才之名在局内传开了。而严珂也趁热打铁，多次在公开场合大力褒扬陆英的工作能力。两人之间的关系密切，自然被众人看在眼中。穿书部成员私下交谈时，都用“第七小组的师徒俩”指代她们。

    陆英第一次听到这个代称时，心中其实很喜欢。比起上下级，她和严珂确实更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师徒。每次她被严珂领着参加部里的会议，路过半球形的中央议事大厅，看见玻璃幕墙上两人的倒影，前面的严珂脚步带风，步伐从容，而后面的自己姿态恭谨，亦步亦趋，都会油然而生这样的想法。

    也无怪同组的那个男组员杨伟，会私下蛐蛐她是靠逢迎严珂拿到的好项目。她们之间，相较通常的上下级，确实亲密非常。

    她和严珂互相成就，因此惺惺相惜。她们之间那段融洽的时光，一直刻在陆英的心里，像飞鸟时不时在心头掠过，闪过一片雀跃的光影。

    然而，就像大多数事情发展的规律一般，她和严珂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达到顶点之后，便渐渐开始有些变了味。

    转折点是在穿书部部长病休，严珂被临时指定主持穿书部工作。任命下来的次日，严珂将陆英喊来议事大厅，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在那间半球形的巍峨大厅里，严珂坐在穿书部部长专属座椅上，脸上是从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她告诉陆英，现在她们已经在局内达到了更高的层级，原本设定的目标也该随之调整。保持最佳穿书员称号，是最基本的要求。陆英接下来要更进一步，做得更多：不仅要胜过同级穿书员，还要比那些老资历的穿书员更有能力；不仅要在部内保持领先，还要在整个穿书局内打响第七小组的名头。

    从那以后，严珂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是我们第七小组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面对严珂与日俱增的期望，陆英总是竭尽全力，尽量满足。但在她的心中的某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发出抗议。为什么总是要将整个小组的责任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说做得更好，做得更好，不允许她有稍许喘息？她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人工智能！

    这些牢骚不满，随着严珂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在陆英心中不断发酵。有好几次一度话到嘴边，就要爆发出来，但还是被她硬生生忍住了。

    陆英早有预感。她和严珂之间的那些矛盾、不满，就像一个不断充气膨胀的气球，当下虽然相安无事，但早晚会爆发出来。

    而今天这番谈话，严珂怒其不争，陆英则冷漠以待，两个人争锋相对，将这个气球彻底戳爆。

    陆英回想着她和严珂从前亲密的时光，又见眼下两人不欢而散，不由地有些伤感，但同时也有几分发泄情绪的畅意。她静静地在门边站了一会，随后折身坐回桌边，从抽屉中拿出笔记本，准备继续写她和陆无心的故事。

    “在倪姥娘和大莲的催促下，我不得不举起杀猪刀，对准白猪的咽喉，朝下刺去。而就在这时......”

    写到这里，陆英忽然意识到什么，笔尖一顿。

    严珂想必是在她出事后，将陆无心传奇的系统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有人对读档功能动了手脚，因此顺藤摸瓜，揪出了郝仁和杨伟这两个罪魁祸首。

    但是，她刚刚同陆英说的那一番话里，只提到了郝仁和杨伟给她使绊子的事情，而对坡头村以及村里的人只字未提。

    在一个设定为古代父权制社会里，居然有这样一个独特的母系氏族的存在，而且这个氏族还有着那样的秘密.....这样明显的异常之处，严珂居然完全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这太不寻常了。

    难道说，她根本就不知道故事里还有坡头村这一段？还是说她知道了，但因为某些原因选择缄口不言？

    陆英心中惊疑不定。就在这时，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中传来仓颉的机械声：

    “事项提醒。明天上午十时整，在第四手术室进行智能体陆无心的记忆切除手术。请您戴好束缚器，在督察部的指引下，列席旁观。”

    闻言，陆英蹙起的眉头松懈下来。

    对了，明天就是预定对陆无心进行记忆切除手术的日子。在手术室里，陆无心的所有记忆，都会被投放在巨型显示屏上，事无巨细地朝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公开。

    她心里的疑惑......陆英攥紧了手中的笔......只待明天看到陆无心的记忆，就能得到解答。

    ******

    十时整，穿书局第四手术室。

    身穿浅蓝色制服的诊疗部人员，在操作台四周就位，神情凝重地关注着各自负责面板上的数据。

    操作台边，机械臂的正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金属匣子，缓缓移入操作台中央的凹槽中。同时，智能中枢仓颉通过室内扬声器进行实时报送：

    “系统编号X-6073智能体陆无心,正在接入手术系统中，接入进度10%......进度20%......”

    陆英脖子上戴着束缚器——一个拇指粗细、散发蓝色幽光的白色圆环——坐在一玻璃墙之隔的旁观室内。她看见凹槽中伸出粗细不一的探头，接入灰色匣子表面上深深浅浅的接口中。

    “看到了吗，那个灰色的匣子，就是陆无心的本体，一个储存着组成她所需的各类数据的智能元件。”

    督察部的成员坐在她身侧，朝着操作台指了指。

    “智能体虽然能够模拟人类的思维方式，但终归不是人，本质上仍是一堆数据而已。”

    陆英知道督察员说这话的用意，心中暗暗好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督察部安排她旁观记忆切除手术，无法是想让她意识到，陆无心是智能体而不是人这一事实，从而令她放下保护陆无心记忆的执念，帮助局里完成对陆无心的改造。

    但陆英早已下定决心。陆无心就是陆无心，无论如何，她陆英绝不允许任何人随意篡改她。

    督察员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关于智能体构造的话，见陆英完全不为所动，自觉无趣，警告了句“你要考虑清楚，不要因为私人感情影响大局”，便不再作声。

    操作台前的巨型屏幕突然闪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有模糊的画面显现出来。

    “接入完成。正在读取智能体记忆数据......”

    陆英立时精神一振，紧紧盯着巨型显示屏。

    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开始不停变换。操作台周围的诊疗员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面板，聚精会神地盯着画面，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呼吸可闻。

    陆英看着看着，随即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用手一拍大腿，惹得督察员朝她投来询问的一瞥。

    她发现，显示屏上，完全没有陆无心对坡头村众人的任何记忆！

    陆英脑中高速飞转着，试图消化刚刚获悉的这一重大信息。

    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昨天严珂来找她时，丝毫没有提起有关坡头村的事情。

    因为有人刻意将这段记忆隐藏了。

    坡头村.....坡头村......

    陆英默念着这个名字，疑窦一层接着一层，层层叠叠从心中涌现出来。

    关于坡头村的由来和村民们，故事大纲中从来都没有详细描绘过。为什么她会这里遇见一群性格迥异的人，与她们发生一系列故事？而且这些人物还有故事情节，都和陆无心传奇的主线剧情几乎毫无关系，为什么要花费系统算力，去设计这样一个场景以及场景中的这些人物呢？

    【“所有的系统基础构造，都来自总机系统，记住了。”】

    蓦地，严珂在那场新人晚宴上嘱咐她的话，闯入她的脑海中。

    对了！坡头村和村民的设定，极有可能来自总机系统！

    而总机系统的管理者，正是那位……

    陆英听着室内的扬声器传来的机械指示音，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是了。

    也只有那个人，有能力掩藏陆无心的记忆，让其他人都发现不了。

    陆英心中剧烈激荡，面上仍作出一幅镇定的模样。她在脑中调出全息界面，编辑了一条阅后即消除的私密消息。

    “坡头村，是不是你设计进系统，又对众人刻意隐瞒的？”

    “回答我。”

    对面久久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手术室内的巨型显示屏上，仍在逐帧放映着被人处理过后的陆无心的记忆——

    彼时三岁的她，看着比自己还高的案板上，四脚朝天的白猪拼命嚎叫挣扎，而娘亲陆英正举着一把尖刀，对准了猪脖子，就要刺下去。

    她惊惧不已，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别杀小白”，颠着腿猛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