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场新人测试的具体细节,陆英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身体僵硬地躺入传送舱,对着一堆似懂非懂的按钮和指示键盘,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忙活了一通,最后在考官不耐烦的指示声下,满头大汗地狼狈钻出传送舱。
陆英感觉糟糕极了。测试结果出来,不出所料,成绩也糟糕极了,六个新人里,她以不及格的分数,排在最后一名。
更糟糕的是,测试结束后,穿书部还安排了全体成员聚餐——各位新人在测试中的成绩和排名,自然而然成为了餐桌上讨论的重要话题。
其他组成员在热烈讨论的同时,第七小组的成员们默契地对今天的测试结果避而不谈,只拣些不相干的闲篇。
陆英瑟缩地坐着,一边偷觑着身侧面无表情吃菜的严珂,心中惴惴。
对于倒数第一的成绩,她自然是羞愧的。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很快便消弭了。
她现在只心烦,事后肯定少不了挨这位严格的严组长一顿教训。
就在这时,旁边最热闹的第三小组一桌忽然爆发出激烈的笑声。只见第三小组组长郝仁站起身来,眼角褶子堆满了笑意,拍着新组员的肩膀,语气夸张道。
“真行!今天给咱们第三小组长脸了!”
他说话的声音颇大,像是要刻意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果不其然,其他组的成员也纷纷循声望来,看向第三小组一桌。
“今天新人测试的第一名,就是第三小组的那个新组员。”
“哟,我说呢,郝仁组长怎么这么兴奋。”
“这个郝组长,真是有两把刷子。无论是团体成绩,还是个人竞争,在他带领下的第三小组,就从来没有掉出过前二。”
“难怪刚才那么高调,他确实有张狂的资格......”
第七小组的众人听着身边其他小组成员的窃窃私语,愈发沉默。严珂依旧面无表情地夹菜吃饭,对郝仁的炫耀置若罔闻。
郝仁拍着新人的肩膀,嘴上继续用夸张的语气大肆赞扬,眼睛不知不觉转向了第七小组这边。
“说起来,这次测试还有另一个第一——倒数第一,我想想是谁来着.....好像是第七小组的,叫陆什么来着的?”
“陆英。”那新人答道。
“噢对对对,陆英!想起来了”,郝仁一拍手,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天新组员见面会上,我对她有点印象。老实说,她给我的感觉和你完全不同。你小子光眼里就透着一股聪明劲,她么,就不一样了......”
郝仁刻意拖长了声调,停顿一下,慢悠悠道。
“什么锅配什么盖,她在第七小组,也挺合适的。”
周围人没有接茬,但脸上大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目光有意无意,都落在第七小组低头沉默的众人身上,尤其是坐在当中的严珂和陆英。
第七小组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一个女生低声忿忿道。
“第三小组组长未免也太过分了,我们和他们无冤无仇,他干嘛这么上赶着贬低我们?”
“谁让我们组里有倒数第一呢”,另一个男组员像是认命般嘟囔道,“郝组长本来就看我们组不顺眼,这下他找到了个嘲笑贬低咱们的由头,当然要借题发挥了。”
身侧人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男组员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闭上了嘴。
陆英垂头眼盯着面前的菜盘,简直如坐针毡。
郝仁明里暗里对她一番拉踩,还连带嘲讽第七小组,就够让人恼怒的了,偏偏这个男组员还将小组被嘲讽的原因归结到她的身上,简直令她的处境更加尴尬。
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身侧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陆英抬眼,只见严珂站起身来,手中擎着个酒杯,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冲她抬了抬眉毛。
“把杯子倒满,跟我去敬一敬隔壁桌的郝组长。”
陆英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起了身。严珂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
“所有系统的基础架构,都来自总机系统,记住了。”
她抛下这句突兀的话,几乎是半推着陆英走向了旁边吵吵嚷嚷的第三小组那桌,在郝仁的身侧站定。
其余众人见严珂忽然起身,都顿了一顿,又见她居然是奔着郝仁去的,不由眼睛一亮,纷纷露出吃瓜看戏的兴奋之色。
郝仁看着在他面前站定的二人,眼角眉梢的笑意立时凝结。严珂笑了笑,举起酒杯,“恭喜啊,郝组长,又添了一个得力干将。”
郝仁举杯回敬,嘴上客气着说“哪里哪里”,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你就是测试第一的新人?”,严珂又转向第三小组的新组员,“正好,我有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想来听听看你的意见。”
郝仁闻言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被严珂抢了先:
“已知一个设定为性别平等的系统里,在同一时空同一时刻,忽然出现了男尊女卑的社会形态,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可能有哪些?”
第三小组的新人略加思索,旋即信心满满答道,“穿书员选择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有系统自然运转产生的异变。”
闻言,严珂唇角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两点都是可能的原因之一,但还不是最有力的原因。”
那新人一怔。
“人为选择导致的重大偏差,会被智能中枢仓颉自动纠偏”,严珂不紧不慢解释道,“男尊女卑与性别平等的系统底层逻辑完全相悖,这样明显的偏差,不等人为干预,就先被智能中枢预监测到并纠正了。至于系统自然运行产生的异变,就像自然界的基因突变,更是极小概率事件......”
听到这里,陆英像是触电般,立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
“所以,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异变是从一开始就从总机系统上继承过来的!”
此言一出,包括郝仁在内的穿书局老人们,都向她投来了异样且震惊的目光。
这是至少要到中级的穿书员才能掌握的原理,而陆英作为进入穿书局不过区区两月的新人,居然就能信手拈来,并且当场加以迁移阐释。
难道说,刚刚那场测试,她是在刻意掩藏自己的实力?
“你答得不错。”
严珂面露赞许之色,看向陆英,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她环视一圈众人,随后将视线定格在郝仁身上,淡淡一笑。
“陆英这孩子,平时表现挺出色,就是有些调皮,估计看见是新人测试,不当一回事,随便乱答一气。哪像郝组长的爱徒,再不起眼的测试,都认真对待。昨天我还撞见他在郝组长的办公室里,对着资料复习到半夜呢。”
郝仁脸上先是一青,正想用故意为难后辈之类的话打断严珂,将局势拉回自己这边,但听见她提到“深夜复习资料”一事,蓦地脸色一白,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一个测试罢了,考过了也就过了,何必这么较真地讨论来讨论去。菜要凉了,快吃。”说着便坐下招呼同桌的第三小组组员吃饭,将严珂陆英两人晾在一边,置之不理。
严珂也不在意,含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到第七小组的席位。
陆英亦步亦趋跟着坐回原位。周围向她投来的目光里,有揣摩,有好奇,有震惊,但更多是佩服。她感受到众人对她态度的变化,面上不动声色,拿起水杯喝水,心中却在暗爽,同时也感到几分心虚。
如果不是严珂事先提醒她“所有系统的基础架构,都来自总机系统”这一重要前提,陆英是万万想不到“异变是从一开始就从总机系统上继承过来”这一答案。
这位看起来不苟言笑,严格认真的组长,刚刚居然主动出手,帮她在众人面前找回场子,维护她的自尊心。
陆英虽然生性淡漠,随波逐流,但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谁对她好,她分辨得出来,而且有恩必报。
陆英凝视手中的水杯,小小的圆形水面倒映着身旁严珂的侧脸。她看着水杯中轻轻摇晃的侧影,暗暗下定了决心。
晚宴结束后,她一定要郑重地向严珂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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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谢我。”
晚宴结束,众人三五成群散尽,严珂看着站在她面前毕恭毕敬鞠躬道谢的陆英,平静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出差,没有怎么关照你。刚才那一出,算是对你的补偿了。”
严珂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过我没想到,操作手册你居然真的一点都没学啊。”
陆英看着面前人难掩失望的神情,心中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力刺了一下。她脸上一红,小声嗫嚅着辩解道。
“还,还是看了一些的,就是测试的时候,脑子一紧张,想不起来了……”
严珂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你的感觉很好。虽然记不得操作知识,但凭直觉居然也能发动传送舱。”
陆英一愣,呆呆地反问道。
“真的?”
“嗯”,严珂点点头,“你还是有点天赋的。要是肯用心,说不定能超过第三小组的那个新人呢。”
陆英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不相信?”
严珂笑了笑,唇角浮起一抹讽意。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可太了解郝仁的手段了。他们组的新人能拿测试第一,离不开他郝组长的助力。”
陆英联想起严珂方才说的“昨天我还撞见他在郝组长的办公室里,对着资料复习到半夜呢”等语,猛然反应过来,环顾一圈,见无人注意她们这边,压低声音。
“难道说,他提前透题给......”
“你猜的不错”,严珂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不止是新人测试,包括各个穿书小组的考核标准、排名打分,他都有插手介入,而且统统引导向对自己小组有利的方向。”
陆英一句“凭什么”过到嘴边,就要说出,严珂便解答了她的疑问:
“而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局长是他父亲的故交。局里也有意提拔他成为下一任部长,因此虽然知道他暗中操纵穿书员评价标准,却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陆英一时默然。严珂目光越过餐厅大门,看向远方,有些幽幽的。
“穿书局虽然一贯宣称用成绩说话,但绝对不是什么贤能主义的乌托邦。优秀穿书员也好,组长也好,部长也好,甚至局长也好,获这些位置和头衔所需的名誉、声望,都是可以被塑造的......”
严珂说着,忽地扭头看向身侧的陆英,双眼放出异样的光芒。
“甚至,只要你想,我也可以将你推到台前,让你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大放异彩。”
闻言,陆英一时怔住。
“怎么样”,严珂像是为自己的提议兴奋不已,凑近她道,“只要你肯付出时间,愿意吃苦,我有信心,一定能将你塑造成局内数一数二的穿书员。”
陆英看着那双正灼灼看着她的眼睛。
那是她无法拒绝的,写满真诚的一双眼睛。更何况,与此同时,她心中还涌动着的对这双眼睛主人澎拜如潮水的感激。
几乎是下意识地,陆英点了点头。
严珂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畅意的笑。陆英看着她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憨笑了一下。
某种无形的契约,就此在二人之间缔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训练。”
严珂不由分说地抄起陆英的手,“去系统控制室,我手把手教你怎么操作传送舱。”
“现,现在?”
陆英结巴了一下。她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挂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没错”,严珂点了点她的脑门,“虽然第三小组新人的成绩有郝仁帮他放水的成分,但也不能小觑。客观来说,短短两个月,人家已经和你拉开了不小的差距,你要追上去,就得现在立刻开始补课。”
那一晚,严珂果然如她说的那般,手把手地教授她传送舱的使用方法。
她做完一遍,便让陆英立刻照着再做一遍。出现操作错误,严珂也没有当场责怪,而是指出陆英错误的原因,并示范她正确的做法。
陆英发觉,严珂其实并不止是同事口中严格的上司——她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引导者和教授者。
既有知识,又有耐心;既能清楚地传达指示,又能迅速理解陆英操作的思路;在为陆英设立较高目标的同时,也会教授她达到目标的方法和路径。
严珂愿意倾其所有地指导陆英,而陆英也虔心接受严珂的指导。
而这一指导,便是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