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街口14号殡仪馆,我是之前与您对接的入殓师……”
日暮澄阳透过窗台斜照进屋子,映暖着站在办公桌前一身黑色长裙的女人,她膝盖往下沐浴在阳光里,剩下的身形则全部隐在阴影中,略微低下的头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神色。
女人左手拿着座机电话听对面传来的声音,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桌案上。她半白的长发挽在脑后,面前是展开的一张纸页,纯白A4纸上黑漆墨字无比显眼,清晰而又庄严地宣告。
——死亡证明书。
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传来:“停灵时间原定为七天,到目前为止还剩下四天,请问您现在来电是有什么别的诉求吗?”
“是的。”女人答道,她右手拿起桌上的证明书凑近了又仔细扫视一遍,抿了抿嘴,道:“我想将停灵时间缩短。”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顿了顿,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流程,“您将我上次同您说过的文件整理好,到时我们会派人将遗体接回,按照程序进行火化处理……”
岁月在陈林的眉间与眼角刻下痕迹,她忧虑紧皱着的面孔看起来严肃又哀愁。
她其实很想让周笑笑多停留几天,即使是以这种方式。让这个小小的可怜女孩儿能在她成长的地方再待一会。
……但是她不能,这间孤儿院里还有别的老师和学生,她作为院长必须为他们考虑。
陈林心中思绪万千,此刻也只是化作一道无声的叹息。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电话里的声音继续传来,打断了陈林的哀默。
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最后一道橙红的暖阳也如潮汐般从窗口退去,没来得及开灯的院长室里显得有些昏暗起来。
陈林张了张口,“没问题”卡在嗓子眼儿里正要说出。
“吱呀——”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有些年头的院长室门从外面打开了。
“咯噔。”随着门突然打开,陈林地心也猛地跳了一下。
“……陈院长?”迟迟没听到回复,对面又唤了一声。
陈林背对着门,整个人几乎都被笼罩在阴影里,房间里除了电话里传出的声以外惊人地安静,陈林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脉偾张心如鼓擂的声音。
急促、火热而又迅猛,恍若所有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令她有些恍惚的眩晕。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座机话筒,“砰咚、砰咚——”心跳地很快,陈林不知道自己莫名的紧张感从何而来。
直到她转过身。
抱着布娃娃的女孩站在门口,微微歪着头,光泽亮丽的黑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朝左边垂落。
看见陈林转过身来,她慢慢咧开嘴开始笑。
她说:“晚上好……院长奶奶。”
———
这间店铺坐落地深,采光并不很好,加上没有使用现代工艺的灯具照明,显得店内有些昏暗,仅有放置在桌上的青铜提灯与前台桌面左右二盏白烛带来光亮。
烛火暖黄的光晕中架台上的青铜器具影影绰绰,点点尘埃浮动翩跹,再缓慢沉淀,犹令古老的器物蒙于岁月之间。
女人伸手摘下帽子,露出底下带着皱纹的脸,她的面相有些威严,却难掩疲惫。
她嘬了口面前的茶,平复了片刻心情后轻声开口,“……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抬头又仔细看了看面前自称程衍的店铺老板,他身着交领白襟红上衣,暗红色下袍被笼盖在桌子下,黑色无袖罩甲覆盖住红,铂金色盘扣下绣雕着大片纹路,配上他平淡如水的眼睛,让陈林感到一些奇异的心安。
“引渡者……吗?”陈林垂下眼,安静地想着。
在听完陈林描述的一瞬间,程衍就明白了那个叫做周笑笑的女孩的情况。难得摆在明面上,不用再去找寻的——“迷失者”。
陈林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院长室。
昏暗的密室里,她站在窗台一侧的工作桌前,面向的门口处站着周笑笑。
震惊和惶惑包裹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心跳如擂,却又僵硬着做不出任何反应。
女孩叫了那声“院长奶奶”之后就继续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盯着她看。周笑笑肤色发白,更加衬出那对瞳孔的黑深,是一种光线透不过去的昏暗,沉沉地盯着人看时,令人脊背都发寒。
陈林安静地模样似乎让她有些不解,她抱着怀中血渍脏污的布娃娃缓缓往屋内走了两步。
她轻轻地唤着:“院长奶奶,你怎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理笑笑呀。”
陈林:“……”
她看着面前的女孩,嗓子仿佛被纸堵住,说不出话来。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血液冲击脉络的鼓鸣声随着心跳的节律炸响在耳畔。她看着周笑笑一步步走近,死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幸运的是周笑笑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她好像仅仅是想离陈林近一些。
陈林好半天才让成功自己的镇定下来,至少表面上镇定了许多。她放松嗓子,半天才艰涩地发出声音来:“笑笑,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陈林的问话,周笑笑停下脚步,她睁大了眼睛,如果是平时一定是可爱又搞怪的模样,但现在陈林只觉得恐怖而胆寒。
她说:“我刚刚醒来,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好害怕呀!呜呜……”
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周笑笑瘪了瘪嘴,抽噎着说:“天要黑了,我好害怕呀!我只能、只能来找院长奶奶了……呜呜……”
她好像真的很伤心,哭声情真意切,像一个感到害怕的孩子寻求长辈的安慰。
……除了那双眼睛。漆黑的,弯起却干涩的眼睛,好似流不出眼泪了。
陈林活了大半辈子,虽然这种仗势她没见过,但是她足够了解周笑笑,她的神态、语气同以往都没有区别。
陈林没想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哄道:“不怕,院长奶奶在这里……”
周笑笑哽咽着应了:“嗯!呜呜……奶奶。”
陈林舒了口气,感觉压在身上的巨石慢慢挪开了,身体得以放松下来。不管怎么样,先像以前一样照顾笑笑吧,陈林想着。
就在这时,话筒中传来了一道声音:“她“醒了”,是吗?”
陈林猛地一惊!
刚刚的场景给她的震撼太大,她已经全然忘记了电话还没挂断!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无意识地死死攥紧听筒的把手,湿黏冷腻的汗水附在上面。
她僵硬地扭过头,盯着话筒,太多的疑惑压着她,她感觉脑子都有点转不动了。
电话对面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等她回答,有些模糊失真的声音继续说着:“去找一个人吧,他能帮你……”
陈林思绪飘回,想着电话里的人说的那些话,又看了看眼前的程衍,沉默地喝了口茶。
程衍心下已有了大概的了解,但那晚的经历对这位院长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无论是周笑笑的“死而复生”,还是程桓一——电话中与她对接的那位入殓师,的突然干涉,再到她来到这间店铺寻求帮助,对这个半生都平淡无常的妇人来说都太过梦幻了。
于是程衍整理了一下语言,用对方更能接受的语句,边思考边缓缓开口说道:“陈院长,程桓一应该跟您说过了,我是“引渡者”。”
“但为了让您对此有更清晰的认知,我会大概讲解一下情况。”
程衍的声音像他本人一样,平平静静、清清泠泠犹如玉石碰撞,加之语调和缓,吐字清晰,陈林很快就放松下来,全身心投入到程衍言语间所构建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的,暂时称之为容量,并不是无限的。
有生命诞生,亦有生命消亡,并行不悖,而后生生不息。
其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生命存在的根源是【生命源息】。
它就像是支撑着戏偶的木架,只有木架完整,戏偶才能动起来;也只有生命源息存在了,生命才算生命。
再简单一点的说法,当某个个体的生命源息消散,意味着这个个体的消亡;而当所有的生命源息都消失,则意味着不再有生命存在。
所以,轮回不止,新旧更替的根本框架在于:生命源息的回收与再分出。
这就是真实存在着的,世界自有的运行规则。
是以,如果有人或其他生灵死后,生命源息没有回归于它该去的地方,就需要人为地进行矫正与弥补,而程衍,就是这些行走于各方天地,维续平衡之则的义者之一,亦被称之为——“引渡者”。
程衍一边给陈林讲着这些基本内容,一边梳理回忆着不断从他脑海深处冒出的庞大信息洪流,分拣着告诉她一部分,再让剩下的部分规整地从脑海中略过沉寂回去。
程衍的联络者是他的师兄程桓一,也是这次介绍陈林来找他的人。
而所谓联络者,就是抓捕异样的嗅者,他们会在茫茫天地与人海中找到可能存在的迷失者,将其交托给引渡者处理,向来是引渡者毋庸置疑的伙伴。
程桓一坚持与程衍待在一个时空,并在殡仪馆找了份工作。
用他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地方比殡仪馆更适合发现迷失者了。
再说回“迷失者”。
迷失者出现有两种情况。一是直接出现在引渡者所在的时空,在三维上就可以直接到达;二是存在于另一个平行相交的独立天地。
平行是因着两方天地独自运转互不相干,相交则是因为每个小世界都存在一块或几块相通的碎片甬道,引渡者就是通过这些相叠的小碎道进行跨时空的作业。
周笑笑显然属于前者。
程衍简单给她了解完情况后,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陈院长,按照您所说,那孩子表现出来其实与平时无异,对吗?”
虽然程衍的依旧是那幅温和地样子,陈林却从这个青年身上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他的眼睛好像有看透一切的能力,让陈林不自觉地也严肃起来。
陈林皱着眉,思考着晃了晃脑袋,慢慢答道:“的确,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模一样,好像真的只是睡醒了一觉似的……?”
程衍点点头,这跟他想的一样。“还有别的吗?你观察到的。”他说。
陈林回想了一下,“她……从外表上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这很不正常,孩子是因为车祸走的。”
程衍思考着点点头。
迷失者之所以需要尽快处理,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游荡让生命源息无法回收,也是因为巨大的突变容易让迷失者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
根据他们的调查,迷失者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与平时无异,但一旦涉及到他们心中最深的执念,也就是让他们忘记自己“已死”事实也想要做到的深层动力,他们的行为就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疯狂起来,并且此后会忘记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融入正常生活。
可这样的生活方式,本身就已经不正常了。
“现在我们要关注的是,她的执念是什么,这个执念又会引导着她做些什么,又是否伤害到其他人。”程衍对陈林说道。
这个女人挺直了半辈子的背好像弯了点。她愿意为她所钟爱的事业奉献一切,艰苦的环境与辛劳的工作都压不垮她,但是她不能弃全部孩子和老师的安危于不顾。
——即使她再心疼、再怎么不舍。
陈林看起来像是又苍老了些,她叹了口气,道:“孤儿院消息并不流通,我也特意让老师们别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件事情……这太诡异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突然站起来,弯腰郑重地对着程衍鞠了个躬,语气铿锵坚决:“程先生,请你帮帮我们。”
程衍立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到她旁边虚扶着她起来。
随着程衍走动,罩甲下摆前后开裾处岔开,腰间红绳缠绕垂下的绳摆晃动,犹如一只灵巧的蝴蝶跨过洪流,轻轻地带走一阵微风。
他缓慢而又严肃地回应道:“我会尽我所能,陈院长。”
门口上方缺了角的青铜铃铛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