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着实有趣,她从未正式嫁人,又哪里算得上该嫁。
“天界哪条律法规定嫁人要被抓到刑宿天的?”她底气很足。
天界确实没有这条律法,墨无泽扣在桌案上的直接隐隐发白,表情却比平时更显疏离。
“为何嫁他?”
质问的意味如同迸发的岩浆。
江月笙扶额,淡淡吐出两个字:“报恩。”
“百狐星君五年前于万韧天山留下过一个凡人,就是我。”她指了指自己。
墨无泽拧眉,难怪中秋宴上,她的眼神总往那人身上瞟。
“报恩,不止有这一种方式。”
“你也清楚啊。”江月笙摆手,“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他大抵是想说什么,又深知自己不占理,好聚好散的狠话覆水难收,极为轻缓地拉长了呼吸,不做言语,
明明在昆仑仙山里还藏着他的画像,如今就要把他撇到九霄云外去,他轻缓合上眸子,浓睫垂下阴翳的影子。
也罢,她是自愿……
——咣当
一把长刀从袖中掉出。
江月笙收拢袖口,面不改色俯身去捡,收入袖中,锋利的长刀划开袖摆,一团缚仙绳紧接着跳了出来。
江月笙:……
一片沉默,他直勾勾看着她:“你带着这些嫁人?”
“这是情趣!”江月笙狡辩。
“以前怎么不见你用?”
“咱们那时候哪有这条件?”
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才发觉这话亲昵得有些不对劲。
抬头撞入那双泛起涟漪的黑眸,她不满道:“你笑什么?”
“我没笑。”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波澜,唇角的弧度依旧是紧绷的直线,凌厉严肃。
确实没笑,可那双眼中却带着几分舒扬的愉悦。
“你以流云的身份报恩,他心中之人到底不是你。”
“我心甘情愿。”江月笙摆正了姿态看他,“何况流云是愿意的。”
“流云在何处?”
她撑着桌子半俯下身,唇角勾起一抹鲜艳的笑:“你要找她?”
浓烈的香粉气息随着陡然靠近迎面喷洒,墨无泽极轻地蹙了一下眉。
除了呛人的香气,她身上还带着极淡的血腥气。
她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既然选择扮做流云,那便会保证流云不会回到天界。
“她身边是否有一位独眼少年?”
他不浪费时间,直掐重点。
江月笙愣了愣,看他这模样,那独眼少年定是什么很关键的人物,能被刑宿天追查,必然不是什么好角色。
流云是个极尽温柔,甚至称得上是懦弱的人。
得知江月笙要用她的身份,也是极为大度地跟随安排去冥界养伤。
她不会胆大到参与某些勾当
“不曾见,那少年是什么人物?”江月笙抱臂,“我的大喜之日被你们搅和,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话虽这么问,面对眼前人,她并不抱什么希望。
他惯喜欢瞒着别人,无关的人瞒着,与他亲近的人更要瞒着。
她也不期盼他的回答。
地牢内烛火昏暗,摇晃得她有些乏困,她拧眉打了个哈欠。
“是狱泽族出逃的少主。”
江月笙揉揉发酸的眼睛,便听他沉默片刻,给出一个精简的回答。
“魔尊挣开拴天链,忘川结界短暂裂隙,狱泽族少主释冉趁机自十九地狱出逃。”
“释冉逃至人间,中秋宴前,藏于流云的轿撵中一并跨越天门。”
冥修堂里一直藏着关于狱泽族的传说典卷,传说狱泽族是最古老的神族之一,地狱最早的执掌者。
然而六百年前狱泽族不满于执掌地狱,向天界发起战争。
天君任命最骁勇的瞿芒一族前去镇压,两界战于天门外云桥之上。
狱泽族节节败退,逆境中决定捅破覆渊结界释放上古弱水覆灭三界。
为保三界,瞿芒族砍断云桥将弱水与狱泽族镇压至十九层地狱之下。
至此,瞿芒族全族覆灭,仅留辛柔一人被天君收作义女。
地狱也建立新秩序,成为如今的冥界。
狱泽族是生于地狱的族群,江月笙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只独眼地狱犬,心中有了答案。
“在冥界,我家里,至于他们有没有走,我就不清楚了。”
墨无泽点头,抽出一卷冥界地图让她指。
江月笙极为配合。
“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不急。”他将地图收入袖中,“百狐星君还未审完,倘若他不坦诚,你们只能在此过夜。”
说罢,他又加了一句:“你挑人的眼光,不怎么样。”
“是啊,不然当初怎么把你捡回去了?”
江月笙不爱吃亏,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呛了回去,但见墨无泽面色不变,眸间满是笑意。
好嘛,给他骂爽了。
地牢内昏暗无光,墙上挂着几颗耀眼的夜明珠,照得审讯处一排排刑具闪着寒光。
墨无泽走了,她穿着深红的嫁衣坐在铁牢内的干草垛里,四周牢房空荡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昼夜交替也无从察觉。
凭着逐渐饥饿的肚子判断,大抵是戌时。
她盘起腿入定,地牢内仙气更为稀薄,运转良久不见效果。
那百狐星君也是不争气,他是被兄弟七遐星君所牵连,按理说不会被扣留这么久。
除非他确实掺和了不少。
江月笙越想越多,越想越饿,天界地牢里不提供饭食,她抱住膝盖,坐在干草间,努力放轻动作。
墨无泽回来的时候,角落里多出一只红色的蘑菇。
他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蘑菇抬起了头,朝他凑了过来,又突然露出警惕的目光。
“又要审什么?”说着,手上已经掀开食盒,将每道菜挨个夹起来往他嘴边送。
“我没那么下作。”他心有不满,却也低头乖乖配合。
他表面上确实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可江月笙却不愿意跟神仙赌真心。
见他没晕,她放心地夹起一块排骨送入口中。
墨无泽不语,坐在她旁边,自袖中抽出一张帕子递到她嘴边。
江月笙呆呆望他。
“骨头,总不能咽下去吧。”
他太久没有这般伺候她,还真叫她忘了在人间也过过饭来张口的日子。
她自然而然地享受这套贴心服务。
吃饱喝足,她又灌了一大杯热茶,用嫁衣的袖子擦着嘴角的茶渍。
见墨无泽还不走,便顺势使唤他:“你给他传个话,我想早点回家。”
他不动,“你有点得寸进尺。”
岂止是有点,江月笙自己都清楚这要求实在是过分。
地牢有些干燥,连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带着刺,喇得嗓子疼
她又灌了一杯茶水,忽觉得后背热热的有些发痒。
“你在茶水里放了什么?”
“愈合的伤药。”
江月笙放下茶杯,长出一口气。
今夜洞房花烛,她本计划着洞房前逃到白絮面前,用这满身鞭伤表明立场,缓和一下姐妹之情。
如今双双被押入大牢,这伤药见效极快,恐怕明日便会愈合。
江月笙叹息,指责的话又说不出来,火气全都憋在心里,只能低头避开视线,百无聊赖地拨弄脚边的干草。
墨无泽静默地注视她,青檀暗中调查,得到消息说,霜族长女前几日因抗婚挨了诫鞭。
她到底还是不情愿的。
想着,就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唇角竟微微勾起。
“如果这是你计划之外的事,我可以帮你。”
他抛出橄榄枝,她眸色一亮,欣喜接下:“当真?”
“嗯。”
尾音极轻的上扬。
她伸手,仗义抱拳:“多谢神君放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早日洞房结连理!”
墨无泽:……
神君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安静捡起食盒,一言不发,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临出地牢,随手打了个响指。
——咔哒
牢门落锁的声音。
——咔哒
又落了一道锁。
咔哒咔哒咔哒。
牢门上落满了锁。
江月笙薅起一把干草恶狠狠朝着那道背影丢去:“言而无信的东西!”
轻飘飘的草叶自半空中飘回,冷厉的玄色背影没有被染指半分。
站在地牢门口的青檀循声望去,只见自家方主沉着脸走了出来,落下一句命令:“没我的准许,谁都不许放她出去。”
江月笙愤愤踹向大门,上百道铁锁叮当作响。
【宿主,他好像吃醋了。】
“早干嘛去了?”江月笙踹累了,拖着发麻的腿坐了回去。
“当初要好聚好散的是他,和淇婳胡乱纠缠的也是他,如今还有脸管起我来了。”
越想越气,她问系统:“你有没有把墨无泽弄残的道具?”
【您在为难我。】
—
入夜,文昌帝君的小厨房里升起炊烟。
弦姝公主一走,他府上当柴火用的罚抄都不够了。
冬炀拿着仅剩的罚抄简单煲了个汤,墨无泽闯了进来,神色复杂。
不等他问,雷厉风行的神君开门见山。
“我有一个朋友……”
冬炀打断他:“除了我,你没有朋友。”
墨无泽转过话头:“那假如你,你的妻子要改嫁,而且要嫁给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当如何?”
冬炀尝了一口汤,撒了把青菜,问:“你是不想让她嫁人,还是觉得她挑错了人?”
“都有。”
文昌帝君无奈地啧啧两声:“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走时她正值桃李芳华,如今已有十三载,将至不惑之年。”
“她再不改嫁,你让她孤独终老?”
“我并非此意。”
“那就是嫌她嫁得不够好了。”冬炀俯下身添柴,数张纸页于烈火间化作灰烬。
“那你给她找个更好的,要不就把她带天上藏你的岐渊殿里,你以前碍于那个头衔怕谁对她不利,现在又不一样。”
“三年前下凡找她不就是为此,怎么今日就糊涂了?”
冬炀只觉好笑,他这般促狭的样子像个傻子。
这么简单的道理墨无泽怎么不懂,只是如今她对他爱答不理甚至厌恶。
“那就死缠烂打。”见多识广的文昌帝君给出答案,“我好歹也做过凡人,人心,尤其是女人心最是绵软,很容易哄。”
话是这么说,他还没见过墨无泽哄人的样子,只是想象一下便一阵恶寒。
玄衣神君沉默了,似乎真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冬炀掸掸袖摆,在厨房里四处翻找。
“看见春神帝君送我的那扇麈肋没?”
那麈肋来自浮玉山的胧麝,肉质鲜美,仙气充实,是绝佳上品食材。
“你拿去给谁了?”冬炀由询问转为质问。
“下次还你一只。”罪魁祸首回得云淡风轻。
文昌帝君恨得牙痒痒,亏他这么语重心长的为他开解。
——“方主,流云逃了。”
耳边响起青檀焦急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