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无泽走后,青檀按规矩两个时辰巡逻一次,前两次,流云一直默不作声缩在角落里,直到丑时传来铁锁击打的声音。
他闻声赶到时,牢门大开,牢内空荡荡,铁锁碎了满地,残留着被利器斩断的痕迹。
青檀一拳砸在牢门上,铁锁叮当作响,愤愤道:“明明已经让人把她身上的刀具全收了。”
“我这就带人去把百狐星君的府邸全围上!”
“不必。”墨无泽回道,“不算什么大事,让她去吧。”
他踏出文昌帝君府,踩上幽深宫道,夜色阑珊,一片静谧。
中秋之后,月影愈发黯淡,仿佛被啃了一半的大饼挂在天边。
月下宅院中,火红的灯笼随风起,烛火明灭,照亮喜庆的红绸,一片红火的宅院安静的出奇,冷暖灯火中透出几分诡异。
红窗内,灯火下。
绢锦上两只纵水戏游的鸳鸯交颈而卧,银针刺破一只鸳鸯的眼睛,素手掐针,缓缓抽拉牵紧深红的丝线。
——啪
红线断裂,木门被踹开,百狐星君匆匆行了进来,冠发凌乱,面上带汗。
“阿絮,流云还被押在刑宿天,你可有法子?”
他几时不来她这儿,这次还是为了流云。
白絮头也不抬,剪断红线,抚平杂乱的线头。
“夫君抬举了,我一足不出户的小仙,哪里说得动那位神君?”
百狐星君凝眸,上前握住她的手,将绣棚丢至一旁。
“听闻他的副官青檀与你曾是应仙院同窗,她是你的姐姐,你理应多帮衬。”
她才抬眸看他,一双冰蓝的眼瞳没了往日的热切,反多了几分凉意与凄然。
“同砚,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如何谈得上情面?何况那位神君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百狐星君摇头,眼中满是失望:“莫要任性,你们是姐妹,以后还要一个屋檐下共处……”
“夫君觉得我并非不能帮,而是不愿帮?”
第一次,她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怨怼与怒意,只是平静的询问,眼角的泪痣为那清冷的眉目更甜几分冷硬。
“你……”百狐星君下意识想反驳,居高临下望着她,指责的话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开门声打断。
“星君,流云夫人回来了!”有仙侍传话来。
他顿时松开钳制,奔去迎接。
白絮的眼眸沉了沉。
江月笙一进门就被热情迎上来的星君逼得连连后退。
百狐星君以为她吓到了,温润地去握她的手,安抚道:“是我无能,让你平白受苦了。”
她勉强扯出一抹淡笑,默默收回手:“与你无关,只是今日事发突然,阿絮定还担心着,我且去瞧瞧。”
星君忙拦住她,“今日你也累着了,明日再说吧。”
说罢,便去揽她的腰,今日在地牢里关一遭,华丽的嫁衣沾满了黑灰干草,他却毫不在意,俊朗的面上溢出几分柔软。
江月笙连忙去推开他,一抬头,便见院内伫立着一抹白色身影。
冰蓝色的眸子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知看了多久。
“阿絮!”江月笙立刻甩开星君奔去她面前,热切地握住她发凉的手。
白絮不语,只默默望着她。
“你我姐妹多年未见,我心底藏着许多话想同你讲……”江月笙软着声音,眼角也发酸发痒挤出几滴温热。
“不必。”白絮冷冷推开她,“你这般作态,置夫君于何地?”
今日大喜之日,新嫁娘不顾春宵时刻要与姐妹叙旧,实在是不知礼数,胆大妄为。
一旁被冷落的百狐星君出了声,却没有认同白絮的话,而是指责:
“流云也是担心你,她自己受了那么多苦,回来首先想的是你,反倒是你,不见你担心她就罢了,竟这般凉薄。”
江月笙看到白絮推她的手缓缓垂了下去,侧目瞥了一眼言语冷漠的男人。
这冷落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百狐星君继而又说:“你们叙旧吧,我等你。”
江月笙欣然朝他一笑,推着白絮回到屋内,遣散所有仙侍,扯下厚重繁复的嫁衣。
白絮的神情从不解到微讶。
自己那位完美无瑕的姐姐浑身都是刺目的鞭痕,白皙的背脊已经溃烂淌着脓水,看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厚重的香粉气息遮盖住浓浓的血腥气。
“阿絮……”她的声音齆齆的,低沉柔软教人心疼。
“我本是不愿嫁来的,只是父亲他说,若我不嫁便让星君休了你,我实在没有办法……”
话落,那双与她同样蓝色的眼睛氤氲起浓雾,坠下豆大的泪珠。
空气中除了微弱的啜泣,还有淡淡的吸气声。
没有预料中姐妹相惜的戏码,江月笙转头主动出击,上前去握她的手。
白絮依然是那副冷淡的表情,默默躲开,说:“你没有办法?”
江月笙泪眼涟涟地点头,却觉得眼前人眸中多了几分嘲弄。
“那你怎么不以死相逼?”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唯余清冽的崖柏香缠绕着血腥气弥漫。
“阿絮?”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宁愿被贬凡间也不想随意嫁人吗?父亲逼你,你为何不去死?”
她将词句咬得很重,仿佛要将她嚼碎。
“你不过是觉得我能迁就你罢了。”
白絮推开她,伸手将她往外赶,她还想说什么,紧攥着她的手不放,推搡中一个黑色的小物掉到地上。
白絮瞥了一眼,转头更加凶狠地将她推了出去。
江月笙摔在地上,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身后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
百狐星君似是在门外等了很久,快步走来将她扶起,见她这般狼狈,心头不满更甚,拧着眉心要去踹门。
江月笙连忙制止,星君看着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双手,终是压下了怒意,带着她回房。
回到房中,他极尽温柔地将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关切道:“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她早就清楚,我要娶的从来都不是她。”
他伸出手,暧昧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拇指描摹她的轮廓,挪不开目光。
“她不过是仗着与你相似的容貌,才得以嫁来。”
江月笙感觉头顶劈下一道惊雷。
她读过不少话本戏折子,这种情况往往被称为“替身”,因为得不到心上人所以找一个相似的代替。
她时常觉得,挑良人又不是挑宠物。
就像剑峰那个大师兄,因为养不起雪山陀狮所以选一个白色狮子猫养着,心里念着的到底还是得不到的那个。
那被养来又不被重视的狮子猫该有多可怜。
百狐星君当年还不是星君,也只是一个无名小仙,对霜族长女流云一见钟情。
以他的身份,根本求不到流云的垂眸,被拒绝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与姐姐七分相似的白絮迎进门。
“如今我已是星君,在第八天方也占了一席之位,我同那混账兄长不一样。”
“流云,我不介意你的过去,此后我也会全心全意待你,你若放不下姐妹,我亦会好好待她。”
他握紧她的手,极为坚定真诚地许下承诺。
江月笙知道男神仙的嘴脸,丝毫没有感动,轻轻笑了笑。
“不谈这些了。”他望了眼逐渐朦胧泛明的天色,笑了,“还好,还有时间,流云,春宵一刻……”
话音未落,百狐星君脑袋一沉,直直栽倒在床上。
江月笙将迷药收回袖中,出门找地方晒月亮。
天界越靠近天宫的地方仙气越浓郁,她在天宫附近找了个荒芜的院落,扫了扫石阶上的灰尘,坐下吸收仙灵气。
不知道墨无泽给她送的饭里加了什么,如今她只感觉浑身仙气充盈,根本无需再吐纳仙气,足够她好几日都不会饿。
睁开眼,她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好好整理一番思绪。
白絮的反应实在让她震惊,想过她会怨恨流云,却不想她竟坦言让流云去死。
明明系统和流云给她的情报里,整个冷漠的霜族唯一对白絮亲切的人便是流云。
从小到大,流云一直都在无条件袒护白絮。
父母不愿为白絮多花费心思,她去应仙院修习的笔墨纸砚都是捡流云剩下的。
流云为了她,总将新物件都给她,自己用旧的。
雪神是世袭的神位,按规矩,这职位本应落在唯一的儿子宁琦头上。
但两百年前,朔宸却将冰莲和神位都传承给白絮,为此,宁琦时常欺负白絮,认为是她抢走了自己的东西。
每每这时,流云总会挺身而出帮她。
后来,流云才知道,冰莲是神界最强势的法器之一,催动冰莲需要大量的仙气。
为免雪神被吸干神力,正式传承神位前,总需要一位霜族为冰莲注入神力。
白絮就是那个牺牲者。
曾经天真的流云以为每每终于得到父母的认可,却不知她的下场只有被吸干神力,死路一条。
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妹妹,直到某天,一位俊朗的小仙君来到钟天墟,常常在她家门前失落地叹息。
然后突然有一天,白絮被许给那个小仙君,少女冰凉空洞的眼眸好似有了生机。
白絮出嫁那日,家中全无喜意,只草草往窗子上贴了几张红纸。
仪式寒酸,宁琦带着伙伴跟着花轿跑,不住地嘲笑,却意外失足掉入鹊云桥下的诛仙台,被罡风挤压成碎片。
父母痛不欲生,扯着白絮的头发说不再认她这个女儿。
后来七遐星君捅破狱泽族当年破坏过的天幕,将弱水引向人间,并把缘由归结于流云身上。
白絮受到牵连,被撤去雪神一职,冰莲也被收走暂由秋神帝君暂掌布雪一职。
她好像忽然轻松了许多,从此深居简出,再无任何消息。
江月笙不禁好奇地从系统空间里掏出冰莲。
一股迫人的冷意直面而来,纵使用仙力抵挡,能将空气凝成冰的寒凉还是将她的手冻得发白。
她忍不住想将其收回,空气间突然漫出一汪清澈的水,形成一道水膜,紧紧将冰莲包裹,隔绝伤人的寒意。
水膜充斥着极为纯净的仙气,强大到连冰莲都无法将其凝结。
系统眼疾手快地将冰莲收回。
裹着水膜的冰莲放在系统空间里,像是被绑住爪牙的野兽。
江月笙不禁感慨:“系统,你好厉害。”
系统难得听到她的夸奖,惊讶一瞬,回:【宿主你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