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这种事,江月笙从未主动试过。
系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猜测她今日过天门又造幻境,耗费精力神魂不稳,才意外入了某位仙君的梦。
江月笙吞了颗褪魇丹,才一觉睡到天亮。
神仙睡眠少,白絮起了个大早,便迫不及待闯进来讨论回天界的方法。
“昆仑是离这里最近的修界门派。”她铺开从客栈借来的地图。
昆仑仙山修士上千,依山环绕的三十二根天柱是血祭最好的温床。
“血祭昆仑,劈开天门。”
白絮言语轻松,清冷面庞没有半分杀意,极为平静的阐述,仿佛只是随便捕杀几只流萤。
“不行。”江月笙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坚定否决。
白絮不解:“血祭而已,凡人生的快,早晚还会有下一个昆仑。”
白絮说完,又觉得自己草率,眼前这个冥修修行不足百年,看不透红尘负累,又是流云那种老好人的朋友。
她难得放软声色:“淇婳常用此法,何况凡人死后轮回,早晚会回来。”
然而她这般贴心并没有得到理想的赞同,江月笙拍案而起:“淇婳常用你便要效仿吗?而且修士根本没有轮回!”
“我知道。”白絮不擅长安抚人,只平静话语意图友好交谈:“我只用一次,像淇婳那样迟早会让凡人灭绝。”
江月笙只觉得胸膛颤动,指尖发抖。
她不学花族血祭温养自我,竟不是在意凡人的性命,而是怕竭泽而渔。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白絮大方往椅背上一靠,眼下泪痣衬着清透的肤色,极为淡漠。
江月笙抬手,白絮凝眸,却见那只干净素白的手以雷霆之势骤然落下。
——啪!
响亮的一巴掌。
来不及反应突如其来的痛楚,白絮目光凝滞,正要开口,却觉嘴角抽疼。
江月笙早在天界就想这么干了,流云待她一片真心,她却为个男人变得又蠢又坏。
昨日见她那般醒悟,还心有慰藉,今日却又触及她的底线。
“你……”白絮咬牙。
江月笙冷冷打断她,“不知悔改,你就在人间过一辈子吧。”
“什么悔改?”她顾不上脸颊的疼痛,提高音调:“你就为了一群凡人僭越神明?”
——啪。
这次换了一边,刚刚好对称。
江月笙吹吹有些发疼的手掌,微微抬眸,毫无波澜,却冷寂犀利,仿佛要将眼前人穿透。
“什么神明?”她抬手掐紧白絮的下巴,冷笑:“你连神位都没有,死在这里也没人在意。”
柔软的指腹下滑按在她的脖颈上。
不断跳动的脉搏被冰凉的指节压迫,仿佛一道沉重的利刃。
白絮从未想过,她居然能在一个小小冥修眼前表现出害怕的情绪。
“就像你口中的凡人一样。”
死了也没人在意。
短短一句话,直击脑海。
夫君背叛,被上神追杀,唯一在意她的流云也死了。
哪怕流云不死,以她这般针对陷害,也不可能会再如从前那般。
看着眼前人琥珀色瞳孔,她全无反抗之力。
脖颈被骤然掐紧,和幻境中一样的情景,而她此刻并非脆弱的婴儿身躯,却连抬手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窒息感传来,却在她眼前几乎闪过白光时缓缓松开。
她像溺水的人得到救赎,从木椅上跌下,猛烈地咳嗽,大口呼吸。
江月笙垂眸,系统还没有给她结算,白絮还不能死。
而她也太久没有杀人,还真下不去手。
像是刻意逃避,白絮没有再说话,待恢复了力气,才掸掉白衣上的灰尘,安静做回那个一尘不染的安静淑女。
江月笙率先开了口:“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在十五岁。”
白絮抬头望她,眸中满是疑惑。
她自顾自讲下去:“那个人,是我的姐姐。”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那个姐姐和墨无泽一样,都是她在逃避弱水时遇上的同伴。
姐姐比她大两岁,名叫芦槿,脾气不算温柔,温柔的人在乱世活不了多久。
她强壮,坚韧,正如她的名字,是不息的野草。
她是一个医者,熟知百草,跟在她身边从来都不会挨饿,江月笙也跟着她学会辨别草药与能果腹的植物。
她们相识的第二年,也是弱水乱世第七年,芦槿染了一场大病。
乱世里一场风寒便能要许多人性命,芦槿染了一种顽疾,皮肤开始寸寸溃烂,疼痛不已。
曾经引以为傲的强壮身躯如今却成了负累,别人染病痛个两天便撒手人寰,芦槿却硬是扛了七天。
她怕拖累江月笙,劝她丢下自己,任她死在弱水中。
江月笙不敢,也不舍,却又无力。
芦槿气息微弱,她实在难受,瞳仁已经发灰,和岸边的死鱼一般,却仍喘着一口气,怎么都散不开。
每次发病,她都无助地喊疼。
最后她几乎是用一种祈求的眼神望着月笙,求一个解脱。
她很残忍,说着让自己死在弱水中,却又极其惧怕弱水。
弱水里死去的生灵就像搁浅的鱼,能清晰得知自己被腐蚀成枯骨的全过程。
她怕疼,很怕很怕。
于是十五岁的少女,找遍满山止痛的药草给她服下,费力将她哄睡,用斧头一击割断她的喉咙。
斧头砸在地上,江月笙也很怕,很痛。
而她只能独自将姐姐随地埋葬,没有机会寻什么风水宝地,更无法为她立下一块碑。
后来江寒教她识字,她早已过了学习的最好年纪,只会一遍遍去模仿。
除了自己的名字,她最想学的是姐姐的名字,曾经姐姐给她写过,只有一个模糊记忆。
而她一直记得,芦槿说过她名字的含义。
芦是坚韧的苇,槿是朝开夕落的花。
江寒学识丰富,依着她的描述,正确写下二字。
江月笙一遍遍描摹,将这个名字在指尖重复上万遍,或许有一天,能回去为她刻一块墓碑。
“那都是你夫君造的孽,我想让他死,你若不知悔改,我不介意多杀一个。”
白絮安静地听,直到正午的日光穿透窗缝,照在她的眼皮上。
她沉默地躲了躲,脸上还残留着火辣的红痕,如今只觉得更痛了。
不知是她的声音太纯然,还是那故事太扣动心弦,只对钟天墟山外白兔展露过柔色的白絮心中生出些许惆怅。
黏黏糊糊的,像胸口塞入一团浸湿的棉花,沉重阴湿。
见她垂着脑袋没有反应,江月笙也不期盼三言两语能打动她,叹气:“你们神仙没什么病灾,不知有多痛,又怎会同情。”
“有的。”白絮难得开口反驳,声音低哑:“北海有一种剧毒,名无间痂,也是令人全身溃烂,九死一生,即便活下来了,也会留下狰狞的疤痕。”
像是怕她不信,又接了一句:“无泽神君年幼时便中过此毒,险些丧命。”
江月笙蹙眉,在脑海里把回忆翻了一遍,脱口而出:“他身上没有疤痕。”
“你怎么知道?”白絮反问。
江月笙一怔,总不能说,他全身上下她都看过,皮肤白皙,干干净净,她曾经最喜欢在他身上掐红痕。
“别被他的外表骗了。”白絮理所当然将她当做那些仰慕神君的鲫鱼。
焦灼的气氛得到了缓和,白絮放弃之前的想法,不是被威胁到生命时的妥协,也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忏悔。
“再多等些时日,也没事……”她低喃道。
江月笙其实有办法回去,看白絮这模样,还是决定逗留几日。
——
天界又一个夜晚,墨无泽将沾血的发丝洗净,用术法烘干。
明知她讨厌过于强势的香气,但为了遮住身上的血腥气,又多用了几种熏香。
他向来不必伪装忍耐,端方从容已刻入骨血,依她如今对他的态度,定是不会发现异样。
不行,不能装得太完美。
他紧了紧衣袖,做饭时故意没用金身护体,在腕上烫出几道明显的伤痕,才欣然前去赴约。
还是那处荒凉无人的院落,如今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哪怕她口中常常挂着别的男人,也曾不愿见他。
但好在,她还惦记着他的手艺,只要不越界,秉持着对食物的敬重,她是不会随意摔筷子走人的。
一如既往摆好菜肴,用术法保温,他踱步到门口,坐在台阶上安静地等。
上次与她并肩观星的地方,视野很好,一眼便能看清院门外经过的身影。
夜深露重,他摩挲着手腕上深红的伤痕,看着月影一点点西斜。
夜风越来越重,眼看着要到黎明,却始终不见那抹霜白的身影。
是他上次说话太重了?
还是星君那个夫人又欺负她了?
他站起身,后背的伤口裂开,有鲜血迸出,他恍若无觉,踏出门外,迎面撞上一个瘦弱的身影。
墨无泽眉头一紧,是伤口的痛楚所致,他挪开步子,才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眼眸颤动。
一个清瘦的女子,穿得很厚,正是秋季,却裹着厚重的小袄,湖蓝色的,干净温婉。
一双发亮的眼眸好似蒙着雾,懵懵懂懂地径直朝院内走去,视线落在屋内的桌子上。
“好香啊……”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喊:“阿娘,别乱跑!”
墨云泽匆匆追来,说好了带她出来散步,一个不注意便跑没了影,好不容易追上,抬头看见那熟悉挺拔的身影。
他微微低头,唤了一声:“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