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笙下意识想反驳,墨无泽不拔剑,从来都是端出一种世外高人的轻蔑相。
与墨云泽切磋时,都是逗狗一样随手打发,待对方找出要点,攻势愈发精准起来,才气定神闲地拔剑抵挡。
他是以剑道闻名的神君,向来与栖恻形影不离,她虽没见过他的强势时期,但他如今这般脆弱,要杀一个神仙,不可能不用武器。
白絮偏着头,视线凉凉在她脸上扫过,“你只见过他一面,别被那皮囊给骗了。”
爱看神君持剑仙姿的小仙宛如过江之鲫,然而天君一脉的九溟神族真身为龙,体型庞大,自然不甚灵活,向来不擅用剑。
若非那栖恻是天君所赐,墨无泽这辈子都不会练剑。
江月笙本有些困倦,听完这话,眯着的眼眸微微亮了亮。
墨无泽似乎确实没有一套灵活的剑法,每次出手都是强势持剑狠劈,不亚于当年随她在人间劈柴时的狠劲儿。
白絮又点亮一盏灯,试图消一消她的倦意,又说:“九溟神族擅驭水,最能杀人于无形。”
“流云回天时,正是刑宿天值守天门……”
她没再说下去,心中已然确信墨无泽的罪行,再难撼动。
江月笙也没了辩驳的心思,撑着困倦的眼皮问:“那该如何报仇?”
白絮沉默了,对手实在太强大,要他一命偿一命,根本不可能。
她不过一个无名小仙,眼前这个少女更是入道不久的小冥修,墨无泽动动手指便能让她们生不如死。
倘若她还是雪神,至少不会这般捉襟见肘。
“先回去再说吧。”
如今她已是穷途末路,神力被封根本无法归天,即便回去了,还要面临某位上神的追杀。
她望着眼前人昏昏欲睡的模样,不耐地敲了敲她的脑袋,凉凉道:“你哄骗我下凡只是想截杀我,根本没想过要回去,对吗?”
江月笙眯着眼垂下脑袋,半趴在桌上支颐着脑袋,声音黏糊:“你说是就是吧。”
她其实根本没想过白絮的神力会被封印。
她已困得不行,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些话听了进去,白絮难得好心,吹灭了灯烛,不再追问,自顾自回房。
江月笙莫名困得难受,连挪到床上的两步力气都没有,脑袋一栽,便趴在冰凉的红木桌上睡了过去。
自从服过春神帝君的褪魇丹后,她便很少做梦,今日却意外梦到了极为陌生的场景。
是幻境里的星垣城,华灯初上,夜市繁华。
市列珠玑,游人如织,千灯照亮云外小楼,红尘扑袖,一街的热闹繁华。
宝马雕车碾过,满路芬芳。
江月笙随着人潮靠边躲过马车,耳边是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有奔走小儿撞上她的裙摆,绕在她脚边与同伴玩闹。
江月笙小心绕过,抬头望见一排排悬挂深红喜庆的灯笼。
此时无风,灯笼却一阵摇晃,红浪翻滚。
江月笙敏锐地看到灯笼拥簇间一抹漆黑的衣角。
高悬灯笼的檐角上,有两道着黑衣的人影长身玉立。
那两人身形颀长,玄衣几乎隐入云瓦夜色,看不清面容,行于屋檐之上,步履从容。
两人身形极为相似,仿佛一人分做两身,江月笙下意识跟着,不多时便走到城中阴阳巨石面前。
那两道人影在巨石前伫立,江月笙才发现他们衣摆上的绣纹大有不同。
一个披玄衣,绣金线,是时隐时现的韧竹纹,另一个仅衣摆边沿绣了一圈寒松。
街市繁华,唯独这块巨石旁静谧非凡,连灯火都格外黯淡。
韧竹仙君率先开口:“稀奇,这云桥之上的镇灵石,到了凡间,竟被当做妖灵。”
寒松仙君接话,声音与其极为相似:“它落到哪里,成什么模样,被人敬着还是怕着,从来都是它自己的造化。该在云端镇着,就不会落凡尘,该在土里藏着,就不会往云端去。”
韧竹仙君轻笑:“可它看着,不认这造化。”
江月笙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却见那块巨石即便无人供奉,也顺着这寂寥的夜色,拼命吸收着日月灵气。
“今日你将御南风,过南域,去往殷山滨海,我却只能留于宫中,相送至此,见这镇灵石,也是一场造化。”韧竹仙君声音轻松,抬手虚空一点。
强大的仙灵之气瞬间涌入巨石中,阴阳巨石间的浑浊之色瞬间清透了许多。
“便助它一把,待它某日飞升,兴许会是你我一大助力。”
寒松仙君不语,却也跟着注入仙力。
“此行一别,不知何日归,来日再会,便在这镇灵石旁,也好目睹一番,它的造化。”
寒松仙君点头,应下了这份承诺,便就此离别。
寒来暑往,眨眼间不知多少年过去。
江月笙望着巨石上的红白颜色越发清晰通透,逐渐有了玉灵润色。
城中人也逐渐发觉此石的灵气,将其奉为一方石将军供奉起来。
荒凉的巨石旁渐渐热闹起来,摆满烛火香篆与贡品。
期间那话多的韧竹仙君时常过来点一点石头,坐在石头旁饮酒,用贡品里的小菜下酒。
城中居民好似看不见他,却不约而同地默然绕过他与巨石。
扑面浓烈的酒香,是醉仙尘。
天界最烈的酒,这位仙君能连喝三坛不倒,比辛柔的酒量还要强悍。
每每饮到酣畅淋漓之处,韧竹仙君总会望着天边发呆。
江月笙连续观察几次,才知那方向是渡南域的边境海,寒松仙君若是回来,必定会渡过于此。
久而久之,她觉得这仙君时常跑来并非在等自己的兄弟,只是在天宫太过闷乏,心里积着太多不满,便将巨石当做兄弟一吐为快。
江月笙听不清他跟石头絮叨着什么,只偶尔听到他埋怨某个上神太霸道,某个大帝心眼多,还说紫微大帝长得太像女人,被某些喝醉的小仙调戏过。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神界八卦。
梦里的时间过得飞快,再后来韧竹仙君说北溟有变故,自己要随海神帝君去查看一番。
临走前又给石头点了仙气,还不忘感慨一番,如今兄弟二人一人至北,一人至南,没个百八十载,怕是见不成了。
韧竹仙君离去后,便再不见身影。
不知过了多少年,时间长到江月笙都要在梦中无聊地睡去,才见南域边境海渡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寒松仙君没有停留,形色匆匆踏云自天边飞过。
过了几日,才从云端落下,翩然行至巨石面前。
此时这石将军经过仙君多年的点化,已然剔透如玉,石身仍有几处细微的浑浊。
寒松仙君沉默伫立许久,好似一尊玉像,良久,叹了口气,抬手覆在巨石上。
石块内熟悉的仙灵气在掌间窜动,像是在回应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江月笙隐隐觉得,寒松仙君的背影多了几分寂寥与颓然。
“到底什么都没留下。”他低喃道。
不远处的江月笙脑中骤然炸开,听这话,韧竹仙君已然仙逝了。
寒松仙君垂下肩膀,抬手源源不断往巨石中输送神力。
四周骤然风起,乌云密布,有雷霆自天边降落,震天撼地。
面前一阵幽暗,仙君的衣摆被狂风卷起,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划开,雷电犀利,打在石将军身上。
仙君清润的声音在狂风中飘荡:“你身中有他的记忆,今日吾点化你做一方星斗,也算一个念想,想来这便是你的造化……”
话落,万钧雷霆劈下,仙君抬手抵挡,荡起一阵气流,巨大的气浪把江月笙震飞,重重摔在一旁屋檐下。
仙君不经意间侧目,朝着她的方向望去。
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江月笙来不及看清,一道强悍的神压便将她倾覆。
那般熟悉的碾过五脏六腑的感觉,竟是在梦中也格外清晰。
她像只匍匐的鹌鹑,不得动弹,听见仙君踏在青石板砖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心脏跳的打鼓,系统的“滴滴”声突兀地响起,识海中突然清明。
——咣当!
再睁眼,江月笙手臂一软,从桌边跌下,满身冷汗。
系统慌道:【我就离开一会儿,你怎么就神游到别人的梦中了?】
“梦?”她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才终于有了实感。
“我只是做了梦。”她脑袋发懵,已然有些语无伦次。
“是别人的梦?那个仙君是谁?”
她以为这场梦是今日在幻境中沉浸太久导致,却不想竟是入了众鬼口中那位点化石将军的仙君梦中。
而她在最后被人发现,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
系统:【我刚回来就急着把你拉出来,我也不清楚。】
“我为什么会入别人的梦?”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揉揉酸胀的太阳穴,问个不停,“你刚才不在?去哪里了?”
系统向来对她有问必答,好脾气说:【第一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第二个问题,我没有走,太累了所以睡了一觉。】
“你有什么好累的?还睡觉。”江月笙蹙眉,系统曾解释过它只是天道派发的一缕神识,没有疲劳这个概念。
【我救了你,你还嘲讽我!】系统的声音明显高了几个度。
江月笙感觉它与最开始的冰冷不同,如今越来越像活人了。
【神识也是需要沉睡的,升级后特别耗费能量,我还要补偿你一次预知能力,只能省着用。】
“哦。”江月笙极为冷淡,卷了被子盖在身上,趁着系统正清醒,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情况下,我会神游到别人的梦中?”
【你们冥界人会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