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霁十七年,上元节。
九嶷楼,三楼雅间。
鎏金香炉中的烟霭漫过湘妃竹帘。
“小姐快看!二小姐开始演奏了!”丫鬟云萝掀帘喜道。
身后正是九嶷楼大小姐慕回歌,今日及笄礼刚挽起的垂云髻上,一只精巧银钗闪着微弱红光。天水碧裙裾上满绣的银丝昙花,在窗边日光映衬下漾开粼粼清辉。
闻言,她指尖摩挲着越窑青瓷茶盏,目光穿过大厅的十二折屏风缝隙,凝在那架螺钿锦瑟后的少女身上。
那弹瑟少女杏红衫子缀满米珠流苏,腕间九子铃随拨弦轻颤。
这九嶷楼二小姐的演出仅一月一次,楼中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如听仙乐。
九嶷楼,乃大朔第一酒楼,日日琴瑟齐鸣,夜夜宾客尽欢。
老板慕蓁,一手绝妙琵琶响彻京城。
据说她曾经是宫里教坊司的女官,幸得当今皇后赏识,念及她生育完身体亏损,不宜再在宫里当值,便同她在京城最繁华的盛熙街开了这九嶷楼。
百姓们对大小姐不甚熟悉,只知道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乐得百姓们关注点并不在此,因为九嶷楼已经有了个响当当的接班人:正是那大厅弹瑟少女——二小姐慕回月。
说来也巧,这二小姐是慕老板离宫不久后,在瑞光寺为出生体弱的大小姐祈福时捡到的弃婴。
被视若己出的慕回月,七岁之时便以一曲锦瑟名动京城。
一曲罢,楼内掌声雷动。
慕回月小跑着推门而入,清朗的声音比人更快到达屋内:“姐姐我刚才那曲《霓裳》比起上月弹得可有进步?”
慕回歌笑盈盈嘱咐:“你慢点。《霓裳》固有进步,就是这人的性子还是得磨磨。”
慕回月端起茶杯大口饮下:“姐姐怎的和母亲一样啰嗦了,我这叫动静皆宜。”
慕回歌嗤笑着递上手帕:“你瞧瞧你,自己平时一直嚷着要当名门淑女,我只是依你的监督你,现在又嫌我啰嗦了,别呛着。”
慕回月大咧咧又塞了块枣泥糕在嘴里:“我想通了,有姐姐名声在外就够了,我当一个欢脱的淑女也不是不行。弹瑟是我这辈子最能忍受的安静了,这要是不弹瑟还让我静下来,不如让我剃了头去当姑子。”
“这小妮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慕回歌无奈之余,思及自己才真是不得不静,内心难免泛起一丝愁绪。从小到大,母亲便不允许自己踏出九嶷楼一步。略大些了在丫鬟云萝的陪伴下方可从后院到这前面的雅间来观看妹妹表演。
慕回歌不忍叹了口气。
知姐莫若妹,慕回月察觉到了异常,急忙吞掉还没来得及嚼得很碎的枣泥糕。
“姐姐,你别难过,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今日是上元节亦是你的生辰,本来是想给你惊喜的,没想到说错话徒惹姐姐伤感了。母亲今日要进宫陪里面的娘娘,特别批准了沛哥哥领着我们去逛灯会呢。”
赵沛,慕蓁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小时因他家里听闻族中有门关系是京城的大老板,便一路跋山涉水送孩子来涨涨本事。
从小和姐妹俩一块长大,也很是争气,现在已经是能独立顶事的账房先生了。
慕回歌心中小小一惊:“今年母亲为何突然准许了?”
按理说往年上元节,母亲都是要进宫的,也不忘每年嘱咐下人大小姐不可外出。
“我素是知道姐姐呆在府中无聊的,近几年每年我都有提,但是都被母亲驳了,没承想,今年母亲思虑一番后居然答应了。我想她应该是看在姐姐你今日及笄,特别开恩的吧。姐姐,贺你生辰。”
慕回月梨涡浅漾:“谢谢你,阿月。”
稍晚些时。
赵沛上了雅间。
只瞧见那阿月二小姐正鼾睡在紫檀云纹榻上,云鬓半颓。
而一旁的大小姐正随手翻阅着一本泛黄的话本子。
赵沛蹑手蹑脚走到阿月身后,坏笑着示意慕回歌噤声。
慕回歌一脸好信儿地配合着。
“嘚!”
赵沛配合手掌的拍打,大声唤醒了阿月。
“啊!!!”
慕回月被吓得猛地站起来花枝乱颤:
“赵沛!!我跟你势不两立!!”
慕回歌望着满屋乱跑的两人,不由得跟着笑得流眼泪。
虽从小到大没出过这九嶷楼,但她内心并不缺失什么。
一来,九嶷楼极大,供他们居住的后院也着实宽敞得很。二来,弟弟妹妹们不时都会为自己寻来外面的新鲜花样。
大到首饰衣物,小到市集上的小纸鸢,也是跟随着市集潮流的。
故而,母亲的要求她也未有半分异议。只是今日母亲陡然允了,一时间她心底竟有一丝对未知事物的无措。
那厢打闹完毕,两个人皆喘着大气往喉咙里灌茶水。
慕如歌调笑:“这上好的顾渚紫笋给你二人当真是浪费。”
慕如月故作正经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再好的茶能供人解渴那就是没有白被泡一遭。”
赵沛不放过任何一个调侃慕如月的机会:“不愧是二小姐,歪理就是多。”
慕如月:“赵沛你怎么不分好赖呢,我这是在为咱俩说话你听不出来啊?”
眼看又要开启新一轮鏖战,慕回歌连忙唤丫鬟上前:“云锦,带你家小姐去里屋梳洗一下吧。”
慕回月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因睡着散落的发丝。
她的脸徒然红了起来:“姐姐那我去了,等我,很快。”
是啊,再怎么活泼些,好歹也是名门淑女呢,只是欢脱了一点罢了。
这边慕回月刚进去,赵沛眼神紧紧追着她的背影。
“阿沛”
慕回歌低头抿了一口茶,赵沛才回过神来。
“阿月调皮,你多让着她,莫像小时候那样不分轻重地开玩笑了,真把阿月惹生气了我可帮不了你。”
赵沛反应过来,难为情地挠挠头:
“阿姐说的是。”
片刻,慕回月便跟云锦出来了。
“走吧姐姐,今天可是你第一次出九嶷楼呢!”
只见她堕马髻有序垂在身后,点缀了一支银丝缠枝海棠压鬓簪显得格外娇俏。
赵沛不由看得出了神。
慕回歌虽笑着任由慕回月拉着往前走,却把一切都瞧在眼里。他们从小一块长大,赵沛也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如果阿月喜欢倒也是亲上加亲了。
“沛哥哥你又发什么呆!走啦!”
“来了来了!”
沿着雕花红木梯盘旋而下,九嶷楼底层大堂敞亮开阔。水磨青石板铺地,十二根金雕立柱撑起穹顶,藻井绘着《长川叠翠图》。数十张黄花梨八仙桌错落有致,中央设有舞台,琵琶声骤起,歌姬水袖翻飞。
“今日上元节,楼里生意正是旺的时候。街上人只会更多,阿姐你跟紧我和阿月。”
赵沛一到楼下俨然一副大管家的模样。
慕回月看着如此可靠的沛哥哥不由得心里一美,紧紧拽着姐姐的手:“放心吧,姐姐的安危由我守护。”
阿月转念想想觉得还不够表达自己内心的愉悦,转头又对云锦吩咐道:“今日姐姐生辰,每桌客人加赠一壶流霞醉和一碟子小菜。”
赵沛如临大敌道:“姑奶奶,太突然了吧,你这让我咋记账?”
慕如月眉眼弯成了月牙清脆笑道:“那我不管,今儿个姐姐生辰,亦是姐姐头一次出这九嶷楼,沛哥哥不该表示一下吗?”
言外之意就是“我请客你付钱”呗。
赵沛无奈笑道:“你这是慷账房先生之慨!”
慕回歌瞧着眼前弟妹的打闹日常,方才的一丝无措被一扫而光。
彼时,大堂暗处的一方茶案。
一位眼眸深邃如墨,面容冷峻的男子正品着桌上的顾渚紫笋。
他身着玄色劲装,劲装上蜿蜒的暗纹似蟒非蟒,七首九目在墨色布料上若隐若现;左耳悬着一枚藤蔓暗纹纯银耳饰。周遭的喧闹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眸子观察着明处的一切。
小二上来打破了这暗角的神秘:“这位公子,这是我家小姐请全酒楼的流霞醉。”
“哦?”
“谁是你家小姐?”
小二指了指正和赵沛打闹着的慕回月:“公子刚来京城吧,我家二小姐七岁便以一曲锦瑟惊艳四方,现在是九嶷楼的准接班人呢。今天是大小姐生辰又是上元佳节,故与大家同乐,公子慢用。”
男子闻言望去,注意力却全然在那所谓二小姐身后、一位正在丫鬟帮助下戴面纱的女子身上。
转而云萝捧着面纱小心上前:
“大小姐,主母吩咐了让您出了九嶷楼大门得戴上这个。您从小体弱,当心着凉。”
慕回歌轻声叹了口气:
“好。”
云萝展开面纱为她细细戴上,只见冰蓝色面纱笼罩娇容,纱的边缘缀着细小的银铃与珍珠流苏。
戴完云萝不禁感叹道:“大小姐即便是挡成这样,也很难以叫人挪走目光。”
“跟阿月学贫了。”
“奴婢说的是实话嘛。”
男子指节分明的食指慢条斯理地叩着杯身。
浅抿一口酒,酒盏映出半张含笑的脸。
“结账。”
付罢,朝门外盛熙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