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楼,是夜,慕回歌恍恍惚惚地等了三日。
这三天里,她期待过、害怕过、担心过、气恼过,太奇妙了这些情感。她的人生,许久没有那么生动过了。她再次拿起那架凤首琵琶,以前她的弹奏起来总是缺少一些灵魂。但这次,她缓缓抬手,一曲《明妃曲》如泣如诉。她在失落、在遗憾,她在把感情注入自己的乐器。
眼角好似又湿润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所遇,她的不情不愿、不愿放弃、不甘安排,在没有等到那位左耳戴着银耳饰的少年的这一刻,不得不喷涌而出。
“雪夜里哭,当心风寒更甚。”一声清冷有力的嗓音悠悠飘出,好生动听。
“谁!”
慕回歌听出了是郎玄峥的声音,但不敢相信是他,这可是戒备森严的九嶷楼!
一道玄色身影从不远处枝繁叶茂的青松中飞出,缓缓落在慕回歌的院子里。
她看到眼前的他,没错就是这个左耳戴着银耳环的他,自己等了他一整天,竟然那么晚才来。
“公子,我没有同意三日后见你,你擅闯九嶷楼我不告发你,你快些离去罢。”慕回歌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继而温柔却又赌气地说道。
“哦?”郎玄峥将手覆在胸前,“那是谁连续弹琴三夜,搅得周边的绛绡雀都好生烦恼?”
“你监视我?”
“我担心你跑了。”郎玄峥缓缓踱步到慕回歌跟前,“一曲《明妃》似寒月穿云,挽歌妹妹可是对于我今日的迟到很失落?”
慕回歌微怔后喃喃道:“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此情非世间如任何一种狭义之情,是一种人生态度,她心里的温顺和挣扎,她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也没有旁人知道;她想倾诉出来,无人可听,包括她自己。那就将这份情传递给琵琶,希望琵琶明白她。
“我知。”郎玄峥收起了往常的轻佻,“咱俩其实是同路人,从小都没有父母在身边……”
“没有父母在身边?”
“我母亲叫司空清霓,和你父亲司空清远乃是同胞双生子。她和我父亲在你们出生的那年,在京城外的马渡坡遇到了山匪,死在了进京的路上。”郎玄峥简短地概括着自己的身世,好像这凄惨与他无关。
一阵朔风吹过,院中除了燕巢簌簌落雪,再无别的响动。
沉寂久了,郎玄峥有些不自在,微微活动自己的腿脚发现早已微麻。
“那你为何要我等待三日?”慕回歌沉着头朱唇微启转换话题,小心翼翼生怕触及他的悲伤往事。
“刚开始你不信任我,贸然带走你只怕你很难接受。再者,我需要时间进宫面圣,告诉皇帝来龙去脉,名正言顺昭告天下将你接回去。”郎玄峥望着慕回歌织锦斗篷下单薄的身影,“咱们进屋,我慢慢说与你听。”
二人跨进门槛,衣摆尚凝着层白霜,郎玄峥伸手替慕回歌拂去肩头落雪。暖阁内炭火正旺,炉上青瓷壶咕噜作响。慕回歌腕间玉镯轻碰案几,倒茶的指尖微微发抖。茶汤入盏,氤氲热气将她的睫毛上凝结的冰花化作细密水珠。
“我知你心中有万千疑问,今夜我哪也不去,你有什么问我便是。”
“你说出生就失踪而且和我一同失踪的还有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她有重大嫌疑。”
“为何?”
“慕蓁与皇后是手帕交,皇后入主后宫之后,便在教坊司任职。后来她生育伤了身子孩子也没保住,皇后特许她出来开了这京城第一酒楼,可偏生又那么巧成了她的女儿。”
“难道是皇后生下了我但却不要我……将我送给了母亲?”慕回歌努力让自己冷静思考,否则这一切实在是很难说通。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担心道:“那你找到我,会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
“皇帝会念在她抚养你多年,封她为诰命,九嶷楼也能继续红火经营下去。”
“诰命……”慕回歌放下心来,继续思考着,“那皇上的意思是要让我回宫?”
“这位表妹,那不是回宫,那是回家。”郎玄峥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回家……”
慕回歌又转念一想:“不行啊,母亲已经贴了招婿令……”
郎玄峥放下茶杯突然冷峻笑道:“哼!招婿令,你方及笄便如此着急,我看是着急让你尘埃落定,这样你就算揭露了身世也也大局已定了。”
慕回歌沉思。
“你自己心里应该有几分猜测了,有人想将你钉死在这九嶷楼。”郎玄峥挑眉,起身故意往她跟前凑了凑。
“哪有当着人面编排长辈的道理?”慕回歌起身跺脚,一只手去拍他肩头。
她力气不大,落在他身上倒像是撒娇。郎玄峥突然躲开,她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往前扑去,却被他伸手揽住腰肢。
“小心摔着。”他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不过是说你养母目的不纯,又不是说她十恶不赦。”
慕回歌慌乱挣开,跌坐在梨木桌旁,玉腕险些碰倒青瓷茶盏。
郎玄峥一个身影疾闪,玄色广袖掠过桌面,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扣住壶身。
“那这位表哥,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慕回歌终于问到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个问题,“又是怎么……得知我的胎记的?”
茶漏滴答声里,他执壶添茶的手顿了顿。
“你原可以推辞是皇上命你暗中调查,但是你说要给你时间面圣,这就罢了,你还多言了一句要告诉他来龙去脉。也就是说,你那晚掳走我,并不是皇上的授意。”慕回歌分析道。
“聪明,我有告诉过你我是蚩州世子吧。”郎玄峥垂眸望着沉浮的茶叶,“我父母双亡,母亲的贴身婢女在那场京城外的屠杀中救下了我。后由皇帝出面送我回了蚩州,蚩州国主是我的叔父。前不久他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说皇室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公主。司空家的血脉都有胎记的事,也是我母亲的贴身婢女告诉我的。为了巩固蚩州的地位,我不得不来走一趟。”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将你带回宫,便有机会进那重重宫墙里,找到当年我父母死亡的线索。”
郎玄峥几乎没有隐瞒,目光里的阴翳尽数化作浅笑,告诉她也无妨。
“所以,你在利用我。”慕回歌端起茶盏亲抿。
窗外雪片越来越密,但落在寂静的夜里惊不起半点涟漪。
郎玄峥抬眸迎着她真诚又探究的目光:“我也只是一个被利用的人。你看似我是代表蚩州,然而我那国主叔父之所以派我来京城找你,是因为正好可以借机削弱我在军营里的地位。”
更鼓声遥遥传来,惊起檐下夜枭的长鸣。
月光正照在郎玄峥的后颈旧疤上,那是在蚩州军营里留下的流矢痕迹:"表妹难道当真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吗?"
“究竟是皇室不要你,还是被恶人掳走?这些谜题的钥匙,可都系在你身上。”
风卷着雪片扑进窗棂,烛火猛地明灭。
郎玄峥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翡翠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你我皆是局中傀儡,与其相互猜忌......"他将玉佩轻轻按在她掌心,"不如携手,看看这棋局之外,究竟是谁在拨弄风云。"
“何时带我进宫?”慕回歌下定决心了,她确实还有很多疑问,但是这些疑问或许需要当上公主才能慢慢得到答案。
“别着急,明日皇上会派人来接你。”
“既然咱们是同路人,我还有一个要求。”慕回歌头一次认真观察着郎玄峥的长相,除了最有记忆点的左耳耳环,她发现这个少年剑眉斜飞、鼻梁高挺流畅……
“你说。”
“我不要叫你表哥。”
“为何?”
“因为你不是说过我有一个亲生的双生哥哥吗?司空挽夜什么的?”慕回歌盯着他,耳尖泛起了红意。
“有亲哥就不认表哥了?”这是什么道理,郎玄峥竟心底泛酸起来。
“那你别管。”慕回歌学着慕回月的语气说道。
“那叫我阿峥吧,我母亲好像就是这般唤我的,你随着你姑母的叫法唤我。”
“阿峥,你明日会来一块接我吗?”慕回歌小心翼翼道。
“别紧张,我这不是说了今夜不走吗。”说罢准备靠在茶案上闭眼睡去。
“你不走我叫人了。”慕回歌装作出门叫人的样子。
“叫吧。”郎玄峥双手抱臂,慢条斯理道,“到时候我就说,是慕姑娘深夜邀我来赏月,不知慕姑娘的清誉,还保得住吗?”
慕回歌又羞又气,抓起桌上的茶盏就要砸过去:“你!你这登徒子!”
郎玄峥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抢过茶盏,几步逼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恼,我走便是。”
本朝着门外走的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明日辰时,我便来接你回宫。”
慕回歌脸颊腾起火烧云:“谁要你接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表妹。”郎玄峥挑眉,闪身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一声长啸划破了冬日清晨的万籁俱寂。
“姐姐——!”
慕回月一路飞奔着进了慕回歌的院子,把身后跟着的丫鬟甩得老远。
“姐姐你起来了吗?!外面来了好多人,说是皇宫里来的!”慕回月夺门而入,只瞧见慕回歌早已梳妆整齐在云萝的服侍下端坐在榻上喝茶了。
“那么早……阿月你坐下姐姐给你说。”慕回歌拍拍一旁的案面示意慕回月过来。
“姐姐……”慕回月莫名只觉这个姐姐不甚熟悉,“姐姐这是知道些什么?”
“你听我说阿月,外面来的人,是来接我去皇宫的。”慕回歌拉着慕回月的手轻声说道。“你还记得那夜鳌山你说太子与我同日的生辰吗?这并不是巧合,而是我与那太子本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子。”
一向咋咋呼呼的慕回月竟然接不住这话茬了,愣着神看着眼前好似会即将消失的姐姐。
慕回歌执着慕回月的手,替她理了理刚才因狂奔垂落的碎发:“莫要哭红了眼睛,过几月便是你及笄……”话音未落,慕回月突然扑进她怀里,柔软的织金袄面蹭着脸颊,恍惚如幼时姐姐抱着她哄她睡觉一般。
慕回歌抚着妹妹的背,声音比院外的落雪还要轻:“你我同在京城,日后我得闲我还要来监督你弹琴呢。”
慕回月猛地抬头,眼底波光粼粼:“待姐姐再回九嶷楼,阿月要在舞台边摆满姐姐喜欢的昙花,等它们盛开的一瞬,再为姐姐弹一曲《霓裳》。”
九嶷楼后院正大厅,垂花门前的石狮已覆了薄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临御天下,夙夜兢兢,惟念血脉之重,人伦之亲。今有慕氏女回歌,经查证乃朕失散十五载之嫡长女,其诞于深宫,襁褓蒙尘,流落民间。虽经霜雪,然兰心蕙质,贤淑天成,不失皇家风范。朕心甚慰,特降恩旨:即刻迎归入宫,复公主之位,赐名司空挽歌,赐号“温嘉”,享嫡出之尊。着礼部择吉日行册封大典,钦天监速勘吉时,工部修缮公主府第,内务府备齐仪仗冠服。慕氏一门抚育有功,慕夫人含辛茹苦,视若己出,抚育公主成人,其德堪嘉,着封为三品诰命夫人,赐霞帔凤冠,许入宫朝见。另赐良田百顷、黄金千两,以彰其功。望尔等恪守本分,永沐皇恩。钦此!永霁十七年正月十九”
诏书声在风雪中回荡,慕回月忽觉一旁的慕蓁身子微晃。
慕蓁垂眸敛去眼底水光,屈膝行礼时,牡丹织锦裙铺展如霞,声音沉稳道:“九嶷楼慕氏满门,谢陛下隆恩。”慕回歌跪在稍前,望不见慕蓁的神情,只觉额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生疼。
“吉时已到,请公主移驾。”内监催促声中,郎玄峥刻意放慢脚步,与慕回歌并行时压低声音:“不用担心,从你认识我那一刻起,你就自由了。想回来,我们随时回来便是。”见她睫毛剧烈颤动,他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待过几日,我带你去看冰嬉。”
宫车辚辚声渐远,慕蓁立在滴水檐下,望着漫天飞雪吞没那抹明黄。她摸了摸鬓边的点翠簪——那是十五年前皇后赠予她的,此刻却如同她的满腹心事一般变得沉重千钧。
“娘娘……咱们谋划了这十五载,阿歌终是要回到你身边,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啊……”
身后传来慕回月压抑的抽噎,她抬手将女儿拢入怀中,墨绿刻丝披风下,二人的眼泪融在一处,洇湿了衣裳上同色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