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而克其七情者,方则得入天道。”-《无情道卷》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六月春末。
陆霖尘又翻开那已经背的熟烂的无情道卷,想到师父飞升前叮嘱自己:“无情道,无情亦无道,这怪哉心法,修了就没有回头路了,此路漫长,你且珍重。
他摩挲着已经发黄的书页,不禁回忆起幼时师父将孤身一人的自己捡回玄仙宗。
白驹过隙,弹指之问便已是英姿少年,他束身修行,心有哲思,一闻千悟。
师父也见他对这世间羁绊甚少,便传他这宗门心法,望其终有一日能得道升仙,再续师徒之缘。
"三年了,为何毫无寸进?"陆霖尘喃喃自语。
晨光透过竹叶间隙,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又在为功法烦恼?"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陆霖尘回头,看见曲云澜倚在青石旁,笑看着愁容暗藏的师弟。
陆霖尘合上书卷,恭敬行礼:“师姐。〞
曲云澜笑道:"我曾听我师父训诚悯众生便要同众生,我想你这无情道也需先历情,后断情。你整日闭关苦修,连山门都不出,如何历情?不如下山走走?"
陆霖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自幼被师父带回玄仙宗,二十年来几乎从未踏出山门。师父飞升前那句"无情道,无情亦无道"的叮嘱,至今让他困惑不已。
"师姐所言极是。“沉默片刻,陆霖尘终于点头,"我明日便走。"
次日清晨,陆霖尘辞别曲云澜独自踏上青石台阶。
山雾缭绕中,他白衣胜雪的身影渐行渐远。
山下的集市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陆霖尘走在人群中,目不暇接。
玄仙宗清修之地何曾有过这般烟火气?他正驻足观看一个糖人摊子,后背突然被人狠狠一撞。
“鬼啊—!”乞丐嘶哑的嗓音划破喧嚣,枯爪般的五指猛地攥住陆霖尘的袖口,“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他瞳孔涣散,喉间滚出几声鸣咽,随即狠力一推。陆霖尘身形未动,却见那乞丐踉跄扑入人群,周围人群纷纷掩鼻退避。陆霖尘正欲询问,乞丐却猛地推开他,转瞬消失于街角阴影。
“听说那男的是财湖镇那边跑过来的,我前两天遇到过他,那时候看着还挺正常的,怎么突然就犯疯病了?”
“唉,你还别说,这两天从那个镇子来到咱们这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前两天路过还顺路拉了好几个人到这边来呢。”
陆霖尘的听力异于常人,尽数将众人私语收入耳中。
〝那边好像闹鬼了,死了好些人呢,还好咱们这有仙家庇佑,不受这般邪祸。”
这番话勾起了陆霖尘十足的兴趣,何等厉鬼,竟敢在仙家福地附近作孽。
陆霖尘遂即询问两人了财湖镇的所在,正是那个乞丐所指的方向,便搭了马车,向镇子的方向前进。
次日早上,陆霖尘在财湖镇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落脚,进到店中只见在柜台打瞌睡的小二一人。
陆霖尘脚步很轻,直到小二的头重重沉下后惊醒才发现店里还站着个人。
“妈呀!鬼呀!”
小二吓的后退一步,定了心神才发现面前的是一个人。搓着手一脸憨笑的开始干活。
〝公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你们这里生意不大好吗?我怎么看着没什么人。”陆霖坐在右观望了一下发现店里冷冷清清的就问到。
“公子有所不知啊,最近………”小二突然轻声说道:“镇子里闹鬼啊,陆陆续续死了好几个人了,这天刚大亮,才敢开起来。”
陆霖尘了然点头,拿出了一锭金子交给了小二道:“住店。”
这小二也是真卖力吆喝,恭敬地奉上客房钥匙。
〝开门大吉!雅间一位!您里边请~”
回到房间卸了行囊,稍作歌息便直奔河边。
这一路上越是靠近湖边的人家,门户封的越是紧闭,更有甚者直接将面向街道的窗子砌了起来,只留一扇门来出入。
可是邻边紧挨着湖边的金家,却引起了陆霖尘的注意。
相比于别家,这家不仅没有砌窗封门,反而是在家门口高高挂起两盏油灯。
符灰味?看来还有人定时打理。
陆霖尘再向前走,豁然开朗。
据那小二所言,面前便是那噬人的财湖。
若不是那街道的诡异景象,又有谁愿意相信这般的宁静与祥和之下会有鬼魅作崇?
湖面如镜,柳叶若舟,盐渍细网,映阳似星。
陆霖尘想深探这财湖便走到岸口询问许多船夫能否撑船入湖,却都被拒绝了。
"公子要入湖??"一个佝偻老船夫从旁走近,"最近财湖怪事连连,若您执意入湖,三十文钱,老朽载您。”
陆霖尘递过一锭银子:"去湖心。"
小船缓缓驶向湖中央。陆霖尘站在船头,凝神观察湖面。
陆霖尘刚想吩咐船家返回,薄唇轻启,未等先声时,一个黑影从船头边的水下极速接近。
黑影直冲而上,带起的浪花扰乱了水面的波光。
陆霖尘立即回神,手中长剑即将出鞘,下一秒看定却是个活人。
他被湖水嫌弃的吐出,重重摔在船头,被凛冽水气浸湿的衣衫带起的水珠扬撒在陆霖尘的脚边。
陆霖尘下意识地躲开,尴尬如同涟漪般悄然蔓延。
“何人?”长剑入鞘,陆霖尘质问眼前之人身份。
这个不速之客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秀却透着几分稚气,黑衣湿透贴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单薄。
陆霖尘谨慎的观察那男子的举动,并未注意到同这人一起被扔上船的一条鱼。
那鱼好似察觉到气氛不对,扑腾两下,跃回水中。
“这鱼儿倒是伶俐。”那人对着鱼儿留下的水渍狼狈地打趣,试图缓解气氛。
当他和陆霖尘对视的那一秒,看直了眼。
眼前人身形挺拔,舒展的肩背承着几分清冷;
微微皱起的剑眉透着凌厉疏离,平直的长睫掩藏着暗眸看不出情绪;
船身不稳,青丝随动;
冰肌如玉,红润暗藏;
薄唇微启,不言意会;
一寻白衣,好似天仙下凡。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陆霖尘:好美……
晃回心神那人自知失礼,赶忙向陆霖尘行礼:“在下萧承念,惊扰公子,望多海涵。”
萧承念见他并未作何反应,尴尬的挠挠头继续道:“在下斗胆,恳请公子,能否发发善心,载在下返程?”
心里没底,轻抿着唇,试探的看着陆霖尘。
陆森尘并未多说什么,向船夫吩咐道:“回吧。”
上岸后,萧承念亦步亦趋地跟着陆霖尘:"公子留步!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走在前面的陆霖尘突然顿住脚步,后面的萧承念光顾着说话,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陆霖尘转过身面对他,摊开手道:“不必麻烦,船费三十文,你我两清。”
“三十文?!……够买半张符了。”
陆霖尘冷漠回应:“符灰咽下肚,能抵三日饿。〞
他顿时涨红了脸,手在比脸还干净的钱袋里摸索半天,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
陆霖坐见状,转身欲走,却被萧承念拦住。
他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钱……但......
“等我有钱了我肯定先还你!”
陆霖尘错身避开:“不用还了。”
“我定还你!”
萧承念急了,一把握住了陆霖尘的手腕。
陆霖尘耐心消逝,刚要拂袖离开,突然感觉自己被攥紧手腕的力道重了几分,回头看,身后人如山倒般向地面栽去。
陆霖尘呼吸一滞,双手迅速将他稳稳接住。怀中人轻的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陆霖尘想着就把他扔在街上,省去了些许麻烦,可他还没偿还船费就昏倒了。
两人之间因果尚未了却,他若死在外面,这因果怕不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没办法,陆霖尘只得将他扛回客栈。
待萧承念悠悠转醒已是近黄昏。
昏沉间感觉额头上的帕子滑落。
看样子他应该又昏倒了。
只不过这次直接晕在别人面前………挺丢脸的。
想着便抬起头看见坐在桌边悠闲品茶的白衣公子。
“那个,多谢公子,辛苦你把我…拖进来。
“不辛苦。”
陆霖尘默然,想起宗门里总需善后的师兄,心下暗叹。随后道:“郎中说你气血不足,小二替你敷了帕子退热,安心休息吧。”
“可是…我没钱住客栈,欠你的钱我还要过些日子才能还你………
〞若无力偿还,便以工抵债吧。”
说着陆霖尘拿出趁着萧承念昏睡时搜刮来的东西说:“帮我打下手,欠债一笔勾销。"
“可是…”
萧承念犹豫不定,那是他未来一周伙食的活计,若是让给他,自己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沉默片刻,他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怯声怯气地问:“能包吃住吗?”
听他这么问,陆霖尘一时之间也愣了神,又想到在他晕倒时,自己不经意间发现他周身静脉游走的灵气,不同以往在仙门中人身上见到的那般,不如留在身边探查一番。
陆霖尘轻点一下头。
见他同意,萧承念愁容尽散,连忙向着陆霖尘作揖说:“多谢主人!”
“叫我陆大哥。”陆霖尘轻轻皱眉。
“好,陆大哥。”
当晚,萧承念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两个白花花的馒头一手一个,左一口右一口。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陆霖尘无奈摇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翌日,晨雾末散,陆萧二人来到金家漆黑大门前。
那两盏长明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灯罩上绘着古怪纹路,不似寻常祈福图案。
萧承念盯着那灯,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别看太久。”
萧承念闻及立马收回了视线,奇怪他脑袋后面有没长眼睛,怎么看到的?
"叩叩-”
门环撞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脆。
不多时,一个护院模样的男子打开侧,警惕地打量着二人。
报明来意,一丫鬟宝翠匆匆赶来,将二人引入院内。
穿过几重院落,陆霖尘暗自心惊。金家前院布置朴素,气寻常商贾之家无异,可越往里走,景致越发奢华。
九曲回廊上雕着精细的鱼龙纹,廊柱漆金,地面铺着上好的青玉石板。
"这得捕多少鱼才买得起一块砖啊…"萧承念小声嘀咕。
厅堂内,一位素衣妇人已备好茶点。她约莫三十出头,眉目温婉,衣饰简朴得与这奢华宅院格格不入。
“初次见面,妾身李姣见过公子。〞李姣行礼道。
这李姣虽是这财湖金家的女主人,却衣着简朴、低调。不同其他商贾之家夫人那般衣着华贵明艳。
“在下陆霖尘。”作揖道。
李姣行礼”妾拿不知今日二位公子前来,有失远迎,望多担待。”
“宝翠,奉茶!”
这个叫宝翠的丫鬟,好似是第一次到这种场面十分紧张,给陆霖尘和萧承念奉茶时,双手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
待到给李姣递茶时,更是不小心将茶水溅在了李姣的裙摆上。
本以为李姣会责骂她一番,没想到只是温柔的让她重新送来。
"无妨。"李姣柔声安慰,转向陆萧二人解释道:"这丫头父亲是金家老渔工,半年前在财湖失踪了。”
〝妾身也曾受恩于过他人,才能活得这般自在。宝翠这丫头可怜的紧,帮帮她也算帮一帮曾经的自己。”
〞二位公子,李姣身为闺闱女子,本不应抛头露面,可是金家的近来因为财湖连连怪事,人心惶惶,身为一家之母,我也想替郎君分忧,这才托我的好友在仙山一带张贴悬赏,寻求能人义士,今日有缘交身才能与公子们在此一聚。”
陆霖尘:“除魔卫道本就是我等职责:邪崇作恶,扰人安宁,夫人大义,重赏寻能。既是委托,我们定当尽力相助。
闻此、李姣娓娓道来:
这财湖本是金家世代相传的产业,到了现在家主金延这已经是第三代了。
金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有这镇上零零散散在金家做工的工人,也将近百八十口,靠着财湖丰盈的地势,也算小有积蓄,足食风衣。
半年前,苍天送福,像财湖真这种靠水吃水的地界,赶上了百年难见的渔获丰盈之际。也就是这时财湖出现了一桩命案,自那之后怪事频频,到现在这湖里已经有好几条人命留在这湖中了。
李姣所说的命案着实引起了陆霖尘的兴趣,顺着她问起细节。
报过官府,仵作验尸说是溺死的,只是那些人……
李姣说着突然停下来用帕子掩面,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些人都是一脸哭相,半边脸已被湖中鱼儿啃食始尽,露出白骨。”说罢,李姣顺势喝了一口茶水压压惊。
陆霖尘心里了然,见李姣惴惴不安,只说要在令宅多叨扰些时日,不再追问。
李姣也赶忙命人安排住处。
出了厅堂,二人被引入更深处的主院。
景象翻覆一一数十名衣着暴露的姬妾国着一个肥硕男子嬉戏,酒气熏天,寻欢作乐,极尽奢靡。
这般恣意,想必一定就是金家家主,李夫人的郎君了。
“你们是何人?”
萧承念对金家的景象应接不暇,若不是听见问话,他根本就没注意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我们……”
“是夫人命人找来看风水的。”陆霖尘抢先回答。
“我怎么没听说?”那人将信将疑,走近些来细细打量着二人。
“夫人最近置办一些新物件,便托我们将这风水相看一番,讨些吉利。”
榻上男子发话:“胡管家,让他们去吧。”
家主发话,胡管家便没过多追问由着他们去了。
刚刚走到不远的廊角,萧承念就憋不住对陆霖尘说:“刚在外面,以为金家只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没想到......”萧承念咋舌。
陆霖尘:“这财湖确是丰盈之地,可是也仅能保证金家丰衣足食。现在看来金家这般情形,事有蹊跷。
说着,陆霖尘从袖口拿出一沓符咒,交给萧承念。
“明日你把这些贴到金家各房檐下不被风吹水浸的地方。”
“这些符是用来做什么的?”萧承念好奇问道。
〞悬于门房,可阻邪崇。”
刚接过手中符咒萧承念细细端详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陆霖尘补充:“动作隐蔽一些,我去门口处理那两盏灯,有什么不对劲来找我,不要擅自在行动。”
萧承念应了声,立马行动起来。
陆霖尘独自返回大门处研究那两盏长明灯。
细看才发现,灯罩内壁涂着一层暗红色物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以人血为引,吸阳气养阴物……"陆霖尘双眉紧蹙,指间凝出一缕金光渗入灯罩,暂时封住了邪术。
与此同时,萧承念鬼鬼祟祟摸到厨房区域。
刚要贴符,忽听一阵娇笑传来。他转身欲躲,却被一个满身酒气的华服男子从后抱住。
"小美人儿一"金延银笑着扯下蒙眼布,看清萧承念后顿时垮下脸,"怎么是个男的!"
他立即松开萧承念,尴尬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吩咐下人:“来人,送客人到客房。”
萧承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说罢落荒而逃,途中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处理妥当的陆霖尘也向回走,发现迎面跌跌撞撞跑来的萧承念。
“怎么了?”
“没,没事。”
傍晚时分,闲来无事萧承念不仅讲述白天的见闻和遭遇
"那混蛋手劲儿可大了,我腰上现在还有指印呢!"萧承念掀起衣摆给陆霖尘看,果然一片青紫。
陆霖尘目光在那截纤细腰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以后小心些。"
陆霖尘话锋一转,突然让他拿来黄纸朱砂,画些萧承念平时驱鬼辟邪的符样。
陆霖尘在一旁看着,他这样子不像真会,倒像照猫画虎。
萧承念信心满满的放下笔时,纸上并无符成的金光,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猜想,陆霖尘口头教他画一张新符。
“今日我教你一新符样,听我言,你随动:首先在符头写上敕令。”
听见指令的萧承念却迟迟未动笔,半天才支支吾吾憋出一句话:“敕令怎么写?”
“你是不会写字吗?”
“我不识字......”
陆霖尘诧异:“你不识字,还能在仙山一带揭下这帖子,应了这桩差事?”
“我听周围的人说这差事,报酬多,就没多想......”萧承念心虚回答。
陆霖尘叹息,取出一叠黄纸和朱砂:"我教你画一些常见符样,以后防身用。"
目前他还是自己的随从,他要确保萧承念别在他手下死了。
随即走到他身后,右手覆上他执笔的手:"我带你画。"
清冷的松木香笼罩了萧承念。他感觉后背贴着陆霖尘的胸膛,温热透过衣料传来。那只握着他的手修长有力,引导笔尖在纸上流畅游走。
"符头要这样起笔…"陆霖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拂过耳垂。
萧承念心跳如鼓,笔尖一抖,画歪了一笔。陆霖尘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带着他画完整个符咒。当最后一笔落下,符纸突然泛起微光。
"有天赋。"陆霖尘难得称赞,"但需勤加练习。〞
他在纸上写下"天地玄黄"四字,"每天各写五十遍。"
萧承念衰嚎:“这么多?”
“不然还钱。”陆霖尘作势要走。
"我写我写!"萧承念急忙拉住他衣袖,眼巴巴的样子让陆霖尘心头莫名一软。
窗外,银盘满月。湖心深处,隐约可见无数青色光点如萤火般明灭,组成一个巨大青环。而金家那两盏长明灯,在夜色中亮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