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入夜,月梳妆。
萧承念紧抱着柔软的薄被,凝望顶梁。
漂泊许久,没想到在这里有了落处。
他在这儿,有了遮风避雨的住处,有了能吃饱的食物,有了柔软温暖的铺盖睡,有了关心他的陆大哥……
这些都是他自记事以来没有体会过的生活。
如果,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困意袭来,往事入梦。
再醒来,已是巳时。
他仍然睡眼惺忪,却因贯穿纱帘的寒光惊的清醒。
定睛一看,是陆大哥的佩剑。
陆霖尘细细的擦拭着它,没有一丝指痕。
这把剑是当年陆霖尘的师尊游历时偶然间从秘境带回的。
它被发现时便带着名:泽尘。
师父觉得这名字只与自己相差一字,便将其带回赠与他。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一直好好保养它,望其能早日生出剑灵。
萧承念远远发现了剑身上的字,十分好奇便顺势坐下:“陆大哥,这剑上为什么会有字”
“这是它的名字。”
萧承念疑惑:“剑也有名字吗?这名字是陆大哥你刻上去的吗?”
“他的不是,若是末来某一天你拥有了自己的佩剑,你可以亲自为它取名字。若是细心养护,说不定还能生出剑灵。
听见这话,萧承念眼里放光,他也能有自己的佩剑吗?到时候取个什么名宇好呢?到时候剑灵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时侯不早了,我们去趟湖边。”陆霖尘道。
萧承念回过神来,急忙塞了几口早饭就追上前方人。
虽然将近正午时分,湖岸上依然被劳动大军占领。
“都动作快点!卖力点!??
“那边!快快快,别偷懒!”管事工头在一旁催促。
不巧,就再向前的几十步,一个身材枯瘦老工摔了一跤,他背上一背篓的鲜贝撒了一半。工头见立马训斥:“怎么又撒了?再罚五十文。”
“工长,求求你别再罚我了,我这一天工钱才五文,罚不起了啊!”老人匍匐在地乞求一丝宽谅。
“都是上头定的规矩,我也做不了主。”说罢那个工头就要在本子上记罚金。
那账册,一笔笔,一目目,记得清清楚楚。
〞求求您!我已经罚过几两钱了,真的不能再罚了。”
“滚开!”工头一脚踢开抱住他腿的老头。
不知道那个工头想到了什么,一脸邪笑,对着那老头说:“听说…你家里有个女儿,不如你把女儿抵了还了那几两钱啊?”
老头一听吓得头也不敢抬,只能跪在工头脚边哀求。
“五十文,他怎么不去抢啊!”萧承念據起拳头,正欲上前便被陆霖尘拦了下来。
萧承念震惊地看向他说:“陆大哥这是做什么?”
“你救的了一次,还能救两次、三次、千千万万次?你今日为他出头,下次便会变本加厉的返还。”
听见他这么说,萧承念十分意外:“五十文!可供百姓三口温饱两旬!还趁人之危,真是欺人太甚!”
“如此嚣张,必是上行下效。你若真想救他,就要斩草除根。”
萧承念沉默一瞬,按下拦在面前的手。
紧抿的唇轻启:“最起码现在,我看不得。”
陆霖尘冷淡:“冲动终有代价。”
萧承念身形一顿,继续向前。
还未等工头记上账册,便被拦下。
“你怎能这般趁人之危?”萧承念厉声道。
他抬头看来人是谁,便对上萧承念愤怒的双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工头心里也生出火气:“哪里来的臭小子?金家从上到下都是这规矩,不要多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
萧承念双手紧握,陆霖尘再迟一步那拳头就要挥到工头脸上。
“这位兄台,打扰了。”
那男子见陆霖尘衣着清雅,气质不凡,与这面前的小小崽子可不一样。
惹不起!
那人收了收架子,不屑地解释:“跟二位交个底,这也都是上面交代的,不罚他,我不好交差啊。”
萧承念怒不可遏:“拿人家女儿做要挟也是上面交代的?!”
陆霖尘将萧承念拦在身后:“你误会了,我们是金家请来相看这财湖风水的。”
见工头一脸疑惑,陆霖尘解释道:“李夫人为了感谢苍天赐福,湖神送财,打算在湖边举行祭祀,时期特殊,财湖地界不可破财,这才阻拦工长你。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和金老爷交代的。
工头不再纠缠,白了一眼萧承念走开了。
〝多谢二位公子,老汉在这里替小女谢过二位救命之恩。”
萧承念赶忙扶起老人:“老人家不必客气,他太过分,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
陆霖坐皱了皱眉突然问:“老人家,这救命之恩是何意?〝“二位有所不知,我若是还不完罚金,便要将女儿抵给金家。要是别家,不过三年五载便能赎身回家,但是金家便是有进无出,有去无回。我只有这一个女娃,自是我累死饿死也不能抵给这吃人的金家。”老人惊魂未定一边说着一边用破洞袖子擦拭萶泪痕。拭泪时,陆霖尘瞟到老人手腕上的淤青。
听他这般苦,萧承念从身后拿出一块玉佩,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老人。
“老人家这块玉佩值几两银子您拿着。估计今天的事您以后也不能在金家做工了,此事因我而起,理当是我赔给您的。”
老人欲要下跪,萧承念赶忙阻拦,道谢过后,老人的背影便蹒跚地消失在二人眼中。
“你不是说:‘有钱先还我’吗?”
听陆霖尘问,萧承念一愣,支支吾吾的:“啊,这,那个,这不是……萧承念一时间找不到什么理由应付陆霖尘的问题,尴尬挠头。
陆霖尘挑挑眉,没再追问,转过身去:“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傻小子还在脑海里疯狂搜寻托辞的,等到回过神来,他的好大哥已经走出去好远。
“这湖着实奇怪,那天我在湖中怎么都游不到湖底。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萧承念在岸边探头探脑的瞧着水下,试图找出一丝怪异。
这湖源头是一条自西向东入海的汇流,水流湍急,鱼虾丰盈,但此处为天然形成一急弯,如同渔网般让无数鱼虾滞留于此,再加岸边郁林环抱,上有木灵压气,下有暗流引魂。
陆霖尘斜眼:“确实,这湖水本应卷你沉底,却偏偏把你吐到我的船上。”
萧承念:嫌弃我?嫌弃就嫌弃吧,谁让他管吃住呢。
“我会用术法加持你的周身和双眼,等一下你在水中看得会更清楚一些。如果看到有什么异常先不要轻举妄动,先上岸,我们再商议对策。”
萧承念自信的拍拍胸膛,热身好了便一跃而入。
鱼群盘旋在湖中央,层层叠叠、交错有序。
越向下潜,萧承念发现鱼群越发密集,全部向湖中心靠拢。
有了术法的加持果然不一样,视野清晰了太多。
那是什么?
在那鱼儿盘旋的中央,竟是一位怀报婴孩的白影。她垂着头,看不清脸。
当萧承念尝试穿过鱼群瞧仔细些,附近的鱼突然躁动了起来。
游近才知道哪是什么鱼群,明明是一堆周身萦绕黑气的人头骨。
陆霖尘为他施加的法术碰见黑气便支离破碎,缕缕黑气灼烧着他的皮肉。他心中一惊,气息紊乱,喝了好大一口湖水。形势不妙,萧承念赶忙返回。
陆霖尘看见原本平静的湖面咕噜冒泡,随后便看见萧承念跃出水面。
他一把拉住他,一使劲将他提到岸上。
〝咳咳咳,大哥,那湖里的东西会咬人,咳咳…
陆霖尘为他探查伤口后,二话不说领拽着人回去。
萧承念的伤口不深,但在多。他的手脚和脖颈,满布细丝裂口,严重一些的地方还会隐隐渗出血珠。
陆霖尘灵力探查,发现伤口处还隐隐散发着怨气。
萧承念怕疼,药粉一撒就痛的后缩,当轮到脖颈时,疼的更甚,萧承念屡屡闪躲,陆霖尘实在不耐烦,一把薅住萧承念的发尾向后拽,让他只得乖乖露出脖子,含泪忍痛。
“老实点,这伤口上附了阴毒,不想死就好好上药。”
一番“搏斗后”门突然被叩响。
萧承念赶忙将衣服整理好,又将领口向上提了提。
原是李姣。
“二位公子,刚听守门小厮提及公子们沾了水汽,想着送来些干爽衣物,还望二位公子不要嫌弃。
陆霖尘向李姣作揖,萧承念赶忙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怎会,多谢夫人。”
萧承念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这身量虽宽松了点但是耐不住好看,开心踱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无死角欣赏新衣。
相比之下陆霖尘坐在桌前瞧着新衣服就显得兴致不高。
萧承念见状,立马坐到他身边:“哇!大哥你这件衣服的料子,这纹样,我从来没见过,真好看…”
他本意是想他高兴一下,谁知陆霖尘好像误解他想要这身衣裳。
“此衣于我无用,你拿去便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末等萧承念解释,陆霖尘就已经转身走出房间。
没办法,萧承念只好先把衣服好好叠起来放进了随身的包袱中,可是陆大哥脚步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他沿着石路寻着,刚走到靠近前厅的廊角,便察觉隐约有女子的啜泣声传来。
他一闪身躲在拐角,探头探脑的偷看。
一个妙齡少女,一脸泪痕被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紧紧的搂在怀里,而且那胡管家搭在宝翠的肩头手不安分地上下摸索。
“宝翠啊,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娘还重病着,但是好在呢,我这手里还有点积蓄,不如你就跟了我吧。”
宝翠见状吓得一把挣脱了胡管家的怀抱。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管家见宝翠反抗黑下脸威胁她如果不从了自己,就让宝翠拿着卖身契滚回家去。
这下宝翠哭得更凶了,她爹死得早,如今娘病重母女二人的一切开销都靠着自己在金家的这些月供,若是她丢了这份差事没有这钱,娘的命可就真到头了。
萧承念刚要出声制止,突然他身后出现一股大力将他拽回。
那人他拽到隐蔽的角落,一只手护住他的脑后,衣袖不经意间拂过脖颈处,伤口袭来的疼让萧承念忍不住轻哼一声。
萧承念正欲询问是谁,自己的嘴便被另一只手轻轻捂住。
惊慌之时,定睛一看,竟然是陆大哥。
“冷静点。”说罢便从脚底踢出一块石子,冲着那两人方向飞去,正好落在不远处。
“谁?”胡管家的警惕让宝翠回了神。
好事被打断,胡管家在心中暗骂。担心被别人发现,威胁宝翠不要将今日的事情宣扬出去后匆匆逃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宝翠也稳了稳心神,急忙擦着眼泪,往李姣的院子跑去。
“陆大哥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
萧承念十分激动有新衣穿,但是从未缺衣少食的陆霖尘着实无感。财湖的蹊跷还没有什么头绪,也一时心急。
看着他这么高兴,陆霖坐也不好搏了兴致,就想着独自去湖边瞧瞧,谁知线索也送上门来。
陆霖尘在湖边设了结界,隔绝了湖和岸之问的连接。他刚刚立好结界,突感附近有窥视的目光,向后看真有一闪而过的人影钻进金家的,他一路追去,却发现看躲在拐角的萧承念。
陆霖尘平静的眼神正好对上眼前人惊讶又有些许气愤的目光,上前在他耳边轻斥:“冷静,别惹事。”
见二人散去,陆霖尘轻轻拿开护住萧承念的的手。
听他问到,陆霖尘简单告诉他是追人到这里的,按时间推算那身影大概率就是宝翠。
陆霖尘拉着萧承念就往李姣的院子走去。
还没等二人走到院子门口便听见李姣的训斥声。
“哭什么,家里有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打骂你了!该干嘛干嘛去!”
刚走到门前,萧承念就撞见小跑出来的宝翠。
宝翠也是哭的紧,羞的很,忙用帕子擦泪,也没抬眼看撞见的人是谁,就连随身荷包掉在地上也没发现。
萧承念弯腰拾起荷包,不知该作何。旁边的陆霖尘倒是顺手接过,将荷包放入袖中。
萧承念不解的看着陆霖尘。
陆霖尘瞟了他一眼,也没解释什么,只说:“走了。
之后的几天,陆霖尘并没有吩咐萧承念做些什么只是让他好好在房间里识字念书。
傍晚,金家老爷突然派人来到客房处,说要宴请二位。说的好听,不过是金延和各掌柜之间的日常聚会罢了。
觥筹交错,珍馐满盘,宴厅中烛火伴着醉笑摇曳不定。
陆霖尘和萧承念同席,坐在角落的一桌,陆霖尘周遭的气质与这场宴会格格不入。
李姣在宴厅中一眼看定二人的方向便款款走来。
谈笑间宝翠已将三人手中的酒斟满。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醉酒就不稳,从后面撞到李姣,她手中还未入口的果酒就尽数洒在裙摆。
石榴花在单色衣摆上鲜红绽放,将几人视线禁锢在那刺眼的方寸蛛网之间。
李姣自知失仪,命宝翠将宾客扶下去歇息,随后拜别两人去匆匆更衣。
酒足饭饱后的萧承念只觉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倚在陆霖尘的肩头睡着了。
就在宴会的末尾,一个小厮突然从外面跑进来,过于匆忙,还被倒在地上的酒杯绊倒。
金延见状便训斥道:“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惊扰到各位,看我重重罚你!”
那小厮结结巴巴道:“胡.…胡管家死了。
金延也将手中镂金镇玉的酒盅重重钉在桌上。
听到死了人,宴会瞬问安静了下来。
陆霖尘轻推枕在蒲团上的睡颜。
萧承念迷蒙看着他:怎么了这是?
陆霖尘轻拍他示意跟上。
萧承念打起精神追着陆霖尘的脚步向前走。
直到他的鼻腔里突然侵入一股在脑袋中疯狂翻涌的恶臭,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味道刺激着肠胃逆反,身形不稳时顺势借力前面的肩膀。
金延急急忙忙迈着摇晃的步子向着小厮引的方向走来。
此时四下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七七八八谈论,好像是胡管家酒醉不稳坠井了。
尸体刚打捞上来的时候,金延也刚刚走到现场,见尸体第一眼就将腹中佳肴倾吐,一旁的李姣赶紧厌嫌地用帕子掩面。
如此丑态,怎能让众人瞧去,金延赶紧命人将尸体安葬还将水井一并封了。
一场奢靡的宴会因为胡管家的死就此结束。
萧承念回到客房前前后后好一顿漱口,可是那股恶臭仍然萦绕在鼻腔里。
他现在恨不得把肠子也掏出来洗一洗。
萧承念回眸看见在烛光前淡定看书的陆霖尘问道:“大哥,你不觉得这尸臭……臭的离奇吗?旁的人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只有我能闻到?”
“因为那不是尸臭,而是怨气。”
怨气?萧承念眉头紧促,如堕云雾。
陆霖尘淡定的翻了一页继续说:“你的直觉没错,旁的人确实无感但能闻到的,可不只你我二人。”
“生死有命,死后则魂魄离体,入轮回;死与非命,有违常道,死后魂魄禁锢于经脉,化怨气。侵腐尸肉,生臭味;但是……”
见萧承念两只手托着下巴,一双黑眸扑闪扑闪听得入迷。他心思微动,陆霖尘刻意停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
“这般恶臭,不同往常,混入了些……其他”
就在萧承念眼巴巴等着下文,陆霖尘缓缓将手中的书合上,纤长的手指轻点封面。
“答案自在其中。
烛火消灭,青烟散淡,又是一夜无梦。
金延在那天之后不知是饮酒伤身还是其他也是一病不起,李姣随时在金延身侧侍候着。
晚上萧承念梦回时分醒来出恭,回来时发现陆霖生已然不在,榻上微热估摸离开不久,他探头探脑的打开房门便看见院门外陆霖尘隐约露出的肩头和后面的黑影,悄悄走近后才清了一些些。
嗯?发髻?是个女子?
还没等看清是谁,他的余光突然发现右边一道金光闪过,陆霖尘向闪光的位置飞去,那女子也呆滞一瞬追了上去。
萧承念见状猛然想起刚入金家陆霖尘命他在房檐下贴的符咒,心觉不妙立马跟上。
陆霖尘曾和他讲,那符咒是为了防止有邪崇随意进入房屋而设置的屏障,相反的也能识别出屋内人的杀意。
难道...…那邪崇要动手了?
“老爷…老爷是我呀,我....是姣儿。”
“咳……老爷,我喘不上来气了…….来人啊……救命啊………咳咳”
湖鱼聚拢,静波荡漾,星雾缠夜,丝雨融尘。
房门被一脚踹开,映入陆萧二人眼帘是金延用手死死的掐紧李姣的喉咙。
“你都死了,为何要来找我!滚回你的阴曹地府去!〞
萧承念立即冲上前去,拉开金延救下李姣。
“别来找我,不是我,别找我!”金延突然向外面跑走,嘴中念念叨叨说这些难以理解的话。
莫非,被鬼怪附体了?
情形不妙,救人要紧,二人立马追了上去,只留下瘫在地上的李姣一人在房中。
大雨倾泻,弱柳折枝,衣衫尽透,闪雷直下。
李姣手扶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白皙脖颈上的红痕刺目无比,一道闪电劈亮她的脸,身后影子扭曲起来。
惊恐消尽,愤笑满容。
“渣滓..…就该入地狱。”
瀑雨惊雷,掩不住李姣颠笑。
门外宝翠,怜看房内之人,口中喃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