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微密信:褚侯治兵伐胡国,已占胡东南三城。
季跃站在一旁不住地看向伯林,还是不明白可爱的西狸为何如此亲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完昧看完密信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季跃,去告诉负戈召集粮草,整顿兵马,郑将有一战。”
听闻有战事,季跃立刻收神:“诺。”随即领命离开。
完昧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手中竹简上,不知在想什么。一旁跪坐着的西狸见完昧不说话,原本坐得端正的身子渐渐放松趴在了桌沿,握着竹聿在木桌上乱画。
这时,向来少言的伯林忽然开口:“大人,郑国又要作战了吗?”
完昧放下竹简,淡淡道:“是又如何?”
伯林好奇问:“此次将战何国?”他微微皱起眉头,“褚、宋、陈、蔡……还是周?”
完昧微微一顿,这才正眼看向伯林:“你胆子不小。”
伯林目光一停,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他垂眸想了想,道,“难道是我提及周的缘故?”
伯林神色天真,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继续道:“可如今褚国摄政,天子势微,等诸侯将四方小国兼并殆尽,周地无依又岂能独存。”
完昧注视着伯林,语气波澜不惊:“天子之威,犯之为逆,天下必讨之,谁敢为先?”
伯林摇摇头:“伯林不知。”他猜测道,“或许是褚侯……亦或是郑公?如今天下,唯他二人有伯天下之能。”
闻此言,完昧双眼微眯:“这些你如何得知?”
伯林忽然轻轻一笑:“此事天下皆知,不独我一人晓。”
完昧没有说话,他注视伯林片刻,伸手端起桌边水杯,回答了他最初的问题:“此次出兵,在胡。”
伯林还未长开但已见俊朗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惊讶:“胡?胡国国君不是郑公的翁婿吗,为何要攻打胡国?”
完昧依旧没有作答,只道:“天子威不自立,强必弱,弱必亡。即便有依,又能长久几时。”
对于完昧略显突兀的话,伯林愣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才道:“……大人,那您若为诸侯,可会扶助周天子?”
完昧神情莫测,忽地一笑:“我为诸侯,周必危矣。”说罢,他耐心耗尽,摆摆手道:“出去吧,去院中玩耍,勿来扰我。”
西狸听不懂他们来回的话,却听懂了“出去”二字,当即扔下竹聿起身就拉着伯林要出去。伯林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完昧离开了书房。
在负戈领命开始整顿兵马的三日后,胡国使臣带着国书与家书到达荥阳。
朝堂上,郑公掘突看完胡国国君亲自写的国书后面露忧色,先是安抚了一阵神色仓皇的胡国使臣,将其安顿在行馆,命人好生伺候。
胡国使臣一走,郑公便问:“寡人欲用兵,谁可伐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郑公何意。今日褚国袭胡,胡国来使求救,若用兵自然该是褚国。
于是有人犹豫片刻后站出来道:“回君上,褚国袭胡,不义不礼,当伐之。”
郑公点头:“爱卿所言有理。”
见状,又有一人站出来道:“褚侯伪义于天子,郑若伐褚,将有功于周。”
众人附和,郑公亦点头。
完昧立在下首,看向另一边站着的男人。男人年四十有三,发须半花,样貌方正,乃郑公宠臣——卿大夫祭仲。
朝中口风看似一致,但祭仲却一直未曾开口。完昧收回目光,垂眼掩去眸中神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了如何伐褚,郑公一直若有所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直到一名老者出列,大声道:“臣以为,当伐胡。”
此话一出,四下俱寂,紧接着沸议四起,就连郑公也皱起了眉头。
那老者乃大夫关其思,是郑公自年少起就陪同在身边的谋臣,多年来侍奉郑公忠心不二,颇有恩宠。
见郑公不语,关其思再次大声重复:
“君上,若用兵,当伐胡。”
郑公不悦:“爱卿,胡乃寡人婿友之国,怎可讨伐?”
关其思道:“君上,褚国虽不义,但其毗邻胡国,用兵便宜,而郑地远,兵马跋涉疲惫,以疲对逸,下策也。且褚侯当周政,国盛势强,非万全准备不可轻易为敌。因此伐胡乃上策!”
此话有理,于是议论声小了些。
这时,大公子寤生缓缓道:“胡国虽小,国力不及褚强,但胡国乃先祖武王所封诸侯国,向来忠心事周。去年又迎娶郑姬为妻,姻亲尚在,无理而伐胡,岂不使我郑国无义?”
“大公子说的是。我们若如此行事,岂不与郑无异!”众人暂同道。完昧扫了一眼,赞同完昧的多数是郑国宗室中的贵族,看来郑国宗室尚未放弃追随寤生。
关其思苍老的面容上一双眼睛也已浑浊,但话却清晰有力:“伐胡虽失小义,却于天下有大德!”
“哦?如何有德,爱卿说说看。”此话引来郑公好奇,他身体微倾,皱着眉看向关其思。
关其思身躯年迈,躬身时整个人都在颤抖,他道:“君上,郑侯摄政数年,如今又修起周褚通道,若任其强大,他日难保不危临周地,届时天子危矣,天下危矣。今日我郑舍小义而取胡,阻止褚国扩大其地,缓其势力,以延今日之和平,是以有德于天下啊!”
此话以今天下局势而言之,甚是有理。
但郑公却道:“爱卿之言固然有卿之道理,但舍小义者又何以能成大德。”他摆手道,“爱卿不必再说,寡人心意已决。”
郑公看向完昧,沉声道:“完昧,寡人命你三日后率兵前往胡国助战,务必要将褚军打退。”
“臣领命。”
“不可!不可啊!”关思其见状大喊道,“君上万不能以小情而误大事!君上三思!”
“关大夫休要无礼!”众人呵斥关思其。
郑公见他如此顽固,脸色黑了下来,但念及他多年忠心跟随,不愿计较:“爱卿年老不如早些归家休息,来人,送大夫回去。”
但关其思丝毫不顾郑公给的台阶,他一把甩开来搀扶的寺人,咚地跪下,大声道:“臣虽老迈但心如铜鉴,褚国不可伐!褚国不可伐啊!”
“伐褚实为害郑!君上三思!三思!”
关思其连连高喊,惹得朝臣议论不已。
郑公大怒,一把将手中竹简砸在地上:“冥顽老叟,勿复言哉!”
关其思不顾郑国怒火,铿言道:“君若伐褚,请先过我骸骨!”
关其思竟以死相逼,郑公怒不可遏:“尔若寻死,寡人自当满足!”随即喝令左右:“来人,砍其头颅!”
于是甲士顿出,举剑而下,关其思的头颅咣当坠地!
鲜血喷溅而出,惊得众人纷纷躲闪,唯有完昧面不改色,连脚步也不曾移动半分。
郑公冷面下令:“完昧,速将此头颅交与胡使送胡君观之。”
完昧:“是,君上。”
……
此事很快传到胡使者耳中,他捧着卿大夫关其思的头颅连夜返回胡国报信。
当晚,完昧回到府中,见西狸与伯林正在院中玩耍,说是玩耍又不尽然。完昧觉得更像是西狸在教伯林。
后院中有一颗古树,树干粗壮,枝干高且茂。从前西狸一个人的时候,常喜欢爬上高处眺望远方,一看便是大半日。而自从她捡到伯林后,她就忙着照顾伯林,待伯林脚伤一好,她便开始教伯林爬树。
西狸会反复地演示如何上树,她的动作快且灵巧,真像山林孕育的山鬼一般。但伯林就没有那么灵快了。
伯林说他十六岁,完昧军中那些与他年龄相近的年轻士兵闲时就爱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淘气得很。但伯林却一副老成的样,脸上时常阴沉沉的不爱笑,也不甚好动。
但他抵挡不住西狸的一再要求……和威胁,最终还是乖乖听从西狸的指挥走到树下开始尝试。
之前有几日郑公着了风寒未上朝,完昧得了空,在府中留的时间长了些。天气越来越热,屋中窗扇全部打开透气,完昧坐在窗边看每日送来的军务,抬头就能将院中二人尽收眼底。
伯林动作生疏笨拙,显然从前未做过这种事情。起初他连最低处的枝干都攀不上去,在西狸的教导和督促下,历经一整日,终于在日落前爬上了离地面不到三尺的枝干上。
完昧合上竹简抬起头,正看到他二人坐在树干上,晃着腿望着远方。西狸教会了爬树很开心,嘴角翘得高高的。伯林满头大汗紧紧抓着树干坐得不安稳,但他脸上却被夕阳照得多了些暖意。
完昧看了好一会,直到暮色将尽才收回视线。
因为完昧并未伤害伯林,还给他药治伤,给他食物恢复,并让他留下来,所以西狸与完昧的关系再次缓和亲近起来。
可是今日上朝归来,西狸却躲得他远远的,甚至在他上前时发出低吼声威胁他不许靠近。
完昧不悦,命人将她抓来面前,可西狸却惊怒之下直接挣脱两个仆从的控制伸手打向完昧。
完昧:……
完昧冷着脸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立刻用脚踢,但趁完昧不在就喜欢甩掉鞋子的西狸此刻脚上只穿着袜子,蹬在完昧腿上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
完昧许久不见她如此抗拒的反应,伸手箍住她的细腰,手臂自腰下揽至膝弯将她抱起。
“西狸!”他叫她的名字,语气中满是威严。西狸乱动着要挣脱,完昧刚要训斥,却突然发现她袜上有异色。
完昧收紧手臂固定住她的腿,仔细一看——是血。
“你受伤了?”
完昧将她放下附身去查看,却发现那并不是她的,而是他身上的。
——今日郑公斩关其思,血溅到了他的身上,又被西狸蹭到。
于是完昧很快猜到了西狸如此反应的原因。
他脱下身上的朝服,将沾血的那面放在她眼前:“你怕血?”
西狸立刻往后退去。
女子性情柔弱胆小,怕血并不稀奇,但完昧的脸色却再次沉了下来。
他顿了片刻,随后一把将身上朝服盖到她身上,在她甩开衣服前抓紧衣袖将衣袍打结,血腥味和男人身上的气息瞬间包围了西狸的鼻息。
完昧冷冷地看着西狸挣扎不断,而听见动静赶来的伯林则惊讶不解地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
完昧扫了伯林一眼,看着西狸冷冷道:“身处乱世,若害怕血腥,如何生存!”
伯林不言,紧盯着西狸,眼中担忧不已。
完昧见他在意西狸,心中忽然滋味莫名:“你来看着她,直到她停止挣扎才能解开。”
伯林抿嘴点头,立马上前护着西狸防止她摔倒。
完昧见他二人如此亲密,顿了顿,突然拂袖而去,丝毫不顾惊叫声越来越强烈的西狸。
是他近来待她太好,才叫她如此随性随心,岂知这世道容不下随心随性之人。完昧如此想着,将心底那股莫名的感觉压下,冷脸快步离开。
可就在刚要踏出房门时,伯林忽然大叫一声:
“她昏倒了!”
……
出发前,军中要备齐粮草辎重,士兵修甲缮戈,还要请太卜占卜吉凶,择定吉时,祭祀神灵。
因完昧早有预料,所以军中并未太过匆忙。反而是郑公数次召完昧进宫商议伐褚一事。
出发前两日,完昧又带着西狸去了军营,他们特意取道萑地
胡国国君胡羊武见了关其思头颅,先是大惊,听完使臣复述那日朝上发生之事后惊转为喜:“郑乃真友,寡人无忧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