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大司马完昧,只用了七年,从父母双亡的没落贵族变成郑国无人敢轻视的大司马兼上军统帅。
所以捕捉一只行动不便的狸兽,与他而言犹如反掌之易。
更何况,这只狸兽是他刻意放走来引出幕后之人的。
完昧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让人暗中跟随,直到她与人会面。期间完昧一直坐在那辆马车里闭目养神。风声、草木声阵阵响过,教人心绪平静。
直到傍晚时分,追踪的士兵终于传来了消息。
完昧下车,季跃神色复杂地给他指明方向。
“大人,他们在那里。”
完昧望去,心想:她跑得没有他想的远。
他骑上马朝远处火光围绕的地方驶去。
行至近前,他看见了此刻的情形,而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西狸也听见马蹄声看了过来,原本还算温顺的表情此刻满是凶狠与警惕。
火把照应着她脸上,显得尤其狰狞。她手中抓着一把陌生的短剑,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男人,尖利的牙齿呲起,威胁着所有人。
完昧看到他,双眼微眯。
持刀护卫围在里侧,外侧随从手持火把将中间二人照亮。他们无处可逃。完昧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西狸。声音像玉石一般冷硬。
“绑起来。”
随从应声行动,西狸一见他们拿来绳子,猛地行动起来,她迅速转身拖着身后男人便要从缝隙中冲出去,也就是这时,完昧得以看清那个男人。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少年,不知因何缘由虚弱得快要昏倒。
完昧觉得不对:“等等。”
眼见四周围了过来,西狸炸了毛一般疯狂挥舞短剑不顾四周锋利刀刃拼命要冲出包围带着少年逃离。
听到完昧命令的众人立刻收刀,饶是如此,锋利的刀刃已经难以避免地与西狸擦过。
血立刻渗出,染红了她的衣袖。
众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动手,趁着这片刻的机会,西狸拉着少年撞开护卫朝着黑暗深处的丛林逃去。
可刚跑出两丈,那少年被树枝绊到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西狸回身去拉,但也因此被众人追上。她不顾危险,抱紧少年死死将人护在身下,就如同护着幼崽的母兽一般。
见她如此保护那少年,完昧掩下心中疑虑,冷冷道:“一起绑起来带走。”
得了令,护卫打掉西狸手中匕首,将二人全部捆起来带走,为掩人耳目,二人被带上马车送回司马府。
……
司马府后院深处。
屋门紧闭,四下无人,完昧端坐在主位上低头端详那把短剑。中间的空地上,西狸被绑着手跪着,手臂的伤被简单包扎,那陌生少年躺在地上尚在昏迷。
不一会,季跃提着一桶水进来,当头浇向少年。他被冷水一激,顿时醒了过来,口中虚软地呵斥道:“放肆……”
季跃对他心存怨恨,觉得是他拐走了西狸,因此听见他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也不管他说什么,弯腰一把把人提起让他跪在完昧面前。
少年看见一身寒气的完昧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迅速环视四周,神情几变,警惕地闭上嘴。
完昧将那短剑放下抬起头看向二人,四目相对,双方眼中皆是探究。少年被完昧直白地眼神盯得有些不安,但仍没有躲避,就那样直视着完昧,黑沉沉的眼瞳微微颤动。
完昧忽然道:“季跃,多燃灯火。”
季跃赶忙将屋中所有油灯全部点亮。
完昧看着少年干瘦的脸,问:“你叫什么?”
少年不想作答,但迫于情势,只得道:“回大人……我,我叫伯林。”
“为何出现在荥阳城郊?”
“家乡遭灾,父母皆被贼人杀害,我逃难至此。”
“是何贼人?”
伯林脸色一变,咬牙道:“天色昏暗,贼人劫掠,我没有看清。”
完昧微微一顿,复又开口:“你说你叫伯林,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父母早亡,只我一子。”
完昧示意那剑:“此剑可是你的?”
伯林沉默不语。
完昧:“从实招来,我或可放你一马。否则杀你二人。”
伯林抿嘴,看向身旁女子,忽然道:“我不认识她,杀她与否与我并无关系。”
不认识?完昧两眼微眯,语气变得有些冷:“她舍身护你突围,你说你不认识?”
伯林有些语塞,但仍坚持道:“我许久未曾用饭饿昏过去,她将我叫醒喂了些水就拉着我跑,接着被你们追赶……但我确实不认识她。”
季跃见他还不承认,气得欲拔剑:“你这小人!你……“谁知话还未说完,就见西狸迅速挡在伯林身前,朝季跃呲牙威胁。
季跃:……
季跃看向完昧,气呼呼道:“大人,请让我杀了这个满嘴假话的骗子!”
完昧亦是无奈,他识人无数看得出伯远没有说假话,是西狸一头热地在护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今日之事,又是这只糊涂的狸儿闹出来的。
完昧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好笑,只是命季跃将西狸绳子解开。
季跃不解但还是照办。西狸手一自由,就一头撞开季跃然后抱住少年,跟她前几日去军营路上捡到受伤幼兽不撒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季跃猛地被撞,一时不稳坐倒在地上,姿势很不雅观。抬头又看到昨天还对他笑的西狸抱着那个小骗子对他怒目而视,季跃心中委屈极了,忿忿起身走开。
伯林疑惑地看了眼护着他的女子,自西狸怀中抬头,见众人皆不说话,问:“……若无其他事,我可以走了吗?”
完昧:“此地为郑国都城荥阳司马府,你想去哪里,我可命人送你,但这剑我不能还你。”
伯林一听,脸色一变,大声道:“为何!那剑是我的!”
完昧不作答,握着那剑起身:“你若能夺回去,我便承认是你的。”
伯林一听,挣扎起身就要上前夺剑,他扑向完昧却被完昧轻松避开。伯林摔倒在地,竟又一次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完昧冷冷嘲讽声:“无守剑之力,何以持剑。”
次日,伯林被噩梦惊醒,挣扎醒来却发现胸口压着一个沉甸甸毛茸茸的东西。
“!”
他一动,毛茸茸转过身来在他眼前慢悠悠申了个懒腰跳下床塌走开了。原来是一只幼狸,身量约一尺长,吊圆眼睛,尖耳白嘴,浑身黑金色花纹。
伯林起身观察四周,虽然环境陌生,但看屋内装饰建造猜出他还在司马府中。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伯林立刻躺回去假寐,他听见脚步声来到身边,又听到什么东西在榻边放下。可能是刚才那只幼狸又跳上了榻,他感觉它好像在他鼻尖嗅了嗅,鼻息翕动的声音很轻微。随后他感觉有人将他腿上衣摆掀起,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敷在了他腿上。
伯林悄悄睁开一点眼睛想看清来人,却正巧对上一双比刚才的幼狸大很多的眼睛。
是她!是那个救了她的奇怪女子。
见他醒来,她显然很高兴,脸上的担忧一扫而光,淡绯的唇弯成小舟,甚至露出了两枚尖尖的贝齿。伯林莫名觉得她跟方才那只幼狸有些相似。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会答谢你——”伯林撑着身子想坐起身却被她按回去,她伸出自己的腿晃了晃,又指向他的腿。
“你……不会说话吗?”伯林虽然不解但也学着她动了动自己的腿,这才发现他右腿一动就非常疼。
“嘶……”伯林不由得发出声音。
见他疼,她的表情一下子皱了起来,转身又拿着什么东西往他腿上抹。
伯林慢慢起身看向自己的腿,他的脚踝处肿起,疼痛便是从那里来的,而她正在往那里涂抹一些绿得发黑的糊糊。
伯林猜测那是一种药,因为他闻到了草药的苦味。她涂抹好后又从怀里掏出木板和软布包裹在他受伤的地方。她的动作不太熟练,显然并不擅长这些事,但她做得很认真,好像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又用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在等他说话。
“……”伯林:“我好多了,谢谢你。”
她眨眨眼,笑了起来。
“咕噜……”一阵腹鸣忽然响起,伯林的脸唰地一红,他捂住肚子,羞赧地撇开脸,“失礼了……我许久未曾用饭,实在太饿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抓着一大块肉伸到他嘴边。
伯林:“这……啊!唔……”
他话说到一半,她就将整块肉塞进他口中,伯林被塞得差点呛住。他慌张地拉开她的手:“……没有竹著吗?”
西狸以为他不喜欢吃肉,皱着眉很是犹豫地看了眼手上沉甸甸的肉,随后再次塞进伯林口中。
吃肉才有力气!他一定要吃!
伯林实在无法抗拒她的“好意”,而且他确实饿急了,什么礼仪规矩都顾不得了,接过肉徒手啃了起来。
一个专心投喂,一个专心进食,无人注意到门外完昧的身影。
完昧静静地看着他们就那样吃完了所有食物,随后转身离开。
自那之后,在西狸的强烈坚持下,完昧没有把伯林赶走。她像一只护犊的母兽一样一步不离地看顾着伯林,谁都不允许靠近。吃喝用度都由她亲自拿给伯林,就连完昧也只能在伯林三步之外停留。
季跃不解西狸对伯林超乎寻常的态度,悄悄问完昧原因,完昧随口道:“或许因他长得好看。”
“……”季跃无言以对,因为伯林样貌确实不错,只是年龄尚小还未完全长开。
可他季跃长得也不差许多呀。
季跃转头仔细地看了完昧几眼,疑惑道:“论样貌,大人比伯林美,为何西狸没有这样对大人呢?”
完昧:……
“季跃,你近日是不是闲散了些。”
季跃一脸天真:“啊?”
“去绕府跑三圈,回来复命。”
“?!”
完昧的余光扫来,淡淡道:“还不快去?”
“……诺!”
……
因为西狸的悉心照料,伯林的伤终于好了,除去就寝,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完昧不解她对伯林的爱护从何而来,但也知道问不出什么——西狸至今还未学会完整地说话。
于是完昧得空的时候,就会将她抓来书房识字。毕竟只要会说话,那么日后审讯时就一定能问出答案。
为了让她安心识字,完昧让伯林在一旁陪着,只有这样她才肯听话。对于这一点,完昧少见的有些微不快。
当然,他只是单纯地不喜伯林那张年纪不大却总是阴沉沉的脸。
就在完昧教她第一百遍“西狸”二字时,瑕微传来了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