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依旧冷,尤其是早晚的风,仍留存着不小的威力,把“医院”的招牌刮地哗哗作响。姜春明住进“精神病院”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这里一周里她跟着幸运去了很多地方,村头的小河、镇上的幼儿园、学校门口的小吃街、幸运曾经工作的汽修厂,当然,为了躲那个男人她们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并没有靠近,毕竟前几天刚给人家脑袋上送了一个大包,姜春明可不想被追着再还一个黑眼圈。
幸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仗义的新朋友格外关照,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快把家底全盘托出,珍藏的早餐店,有很多小鱼小虾的清澈池塘,中学时的秘密基地,连那个没留下什么好回忆的汽修厂都去看了,幸运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久没交朋友才会这么过分热情,就算对方前几天见义勇为帮自己出气要表达感谢,她们这几天走得也有点太近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精神科医生”,为了姜春明的健康尽心竭力,带她出去到处逛是治疗,锅里每天炒的是药,还要时时咨询患者感受用以调整治疗方案。
今天她们约好了去爬山,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到,这是个有名的地方,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个高点的小土坡,海拔只有一百多米,附近很多村子的村民都会来这赶集,今天就是个热闹的日子。
赶早不赶晚,姜春明五点就被叫起来,睡了一路,下车的时候还在捂着嘴打哈欠。六点的集市口已经有很多人了,商户们推着小车,就地搭起一个个棚子,吆喝着自己的商品。幸运拿着两个刚买的饼和姜春明坐在推车旁低矮的小板凳上喝起了牛肉汤。
热气从碗里冒出来,跟嘴里呼出的白汽撞在一起,分不清那个更暖和。她们没有说话,把饼掰开泡进汤里,一口一口吃着。叫卖声混合着餐具碰撞的声音,身边不停有人经过,不过多久碗里的汤就已见底。
吃饱喝足的两个人拿着两根糖葫芦在集市上闲逛,头上戴着从一个婆婆那里买来的手工帽子,幸运说是这帽子是老虎,姜春明说是猫咪。老虎的胡须被山楂酸得翘了起来,四仰八叉。猫咪就把手里的草莓塞到了呲牙咧嘴的猛兽嘴里。
“我就说糖葫芦要买草莓的。”轻快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
“我不服,这个山楂太生了不能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里充满了草莓溢出的汁水。
甜甜的,好吃。
姜春明眼前的人变成了一只小老虎,毛茸茸的爪子捧着鲜红的肉大块朵颐,嘴巴和胡须上挂着粉色的汁液。
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
刚擦去嘴边的痕迹,老虎长长的胡须消失了,黑白相间的花纹变成了柔滑冰凉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姜春明的心跳也一起加快了。
她的脸很红,她的心跳跟我一样快吗?指尖的温度牵引着姜春明的大脑。
脸部发烧的幸运先从定身术中解脱出来,慌乱地摸了两次口袋,掏出一包纸巾给姜春明:“怎么用手啊,擦…擦一下吧。”
“哦,没注意。”她这才想起要把手拿下来。
接过纸巾,抽出一张纸,把剩下的纸巾放回对方口袋里,时间突然变得漫长,姜春明在这几个动作里想了很多,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到她们一起吃的每一顿饭,走的每一段路,对她做的每一个表情,都很清楚。
她也很清楚。
心头的迷雾忽而消散,一口气顺着胸膛笑了出去。
“我们回去吧。”她说。
“嗯。”红彤彤的脸笑着回答。
没有顾虑,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的日子如此美好,姜春明几乎想永远留在这里。如果每个人一生能走的路有一个固定的总数,她愿意把那些数字全部留在这里,留在幸运身边。但此刻的幸福却让她刻意忽略的现实越来越锋利,像一根悬在头上的针,每当她沉浸在即刻的美梦里就突然下落扎她一下。她无法永远留在这里,这样的生活甚至不会超过一个月。
幸运像一个“医生”一样缓解了她的“病痛”,但无法治愈她,幸运的是她从幸运身上看到了“解药”,直面一切未来的勇气。
她该离开了。
今天中午她抢过了幸运的工作,主动做了顿饭,她手艺很好,挑食让她学会了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多样的味道,前任厨师长直夸她有天赋,以后可以退位让贤,把工作交给能力更大的人。
“你之后打算干什么?”她一边挑出菜里的姜丝一边问。
“之后?”幸运反映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在说以后,“我想开个汽修店,我这两年自己存了一些钱,找个工作再攒攒可以租个小铺面。”
“还在镇上吗?”
“不一定,镇上已经有一个汽修厂了,我不一定能竞争过他们。”
“那你想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我喜欢有水的地方,去南方吧。”
“可是南方很潮湿诶。”
“北方还很干燥呢,呆呆看呗,不适应就换个地儿。”
“可以。”
幸运停下了筷子,安静看着她。
姜春明不说话,她就一直看。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姜春明受不了她的目光开了口。
幸运嘴角上扬了一秒又紧急装作正经:“你要给我打工吗?”
“我工资很高的,招我不划算。”
“我开得起。”
平日里稳重的苹果肌越爬越高,姜春明的肩膀和胸膛都在发颤。她抖了一会儿深吐出一口气:“你下午送我回家吧。”
幸运睁大了眼睛,有点紧张。
“早晚都得回去,不等了。”姜春明继续说。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谈方便点儿。”
“你不会被抓去结婚吧?”
“那我可只能等你来救我了。”
……
她们又坐上了那辆银色小面包,车上的香水被幸运换了,换成了新鲜的柚子皮,姜春明还是坐在副驾,自第二天从镇上回来她就一直坐这个位置,视野开阔,说话也方便。
姜春明不知道她和幸运现在算什么关系,比朋友更亲密,但也没有别的身份,就像她现在的座位,扭头就能看见幸运,能听清她说的话,看到她张合的嘴唇,扇动的睫毛,甚至能感受到左手边传来的体温,一想到她同意跟自己一起生活就幸福得要晕过去。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做过很多决定,有主动,有被动,像这样充满勇气和期待的还是第一次。
车停到了一周前拉走她的地方,她们坐在座位上没有下车,幸运的右手放在了她的左手上。
“到了。”
“嗯,到了。”
“真不用我陪着?”
“真不用。”
“那你下去啊。”
“再等会儿,我做下心里建设。”
“那你深呼吸。”
吸气……呼气……
“身体放松。”
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闭眼,什么都不要想。”
眼睛闭上,大脑放空。
手边的人带着温热的气息靠近,一道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唇上,她听见了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姜春明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幸运半闭着的眼睛,她伸出右手揽住她,加深了这个缠绵的吻。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久就分开了,两个人依旧靠得很近,姜春明觉得自己脑子里有点乱,好像有火花四处迸溅,急需下车清醒一下,她轻声说:
“我走了。”
“嗯,加油。”
“加油!”她给自己鼓了鼓气。
从车门口到小区的几步路姜春明走得很慢,幸运看她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向她摆了摆手,车里的人晃了晃手机点着屏幕无声说道:
“记——得——回——消——息——。”
她说得很慢,嘴型夸张,要让对方看清楚。姜春明轻以四个字:
“等——我——回——来——。”
幸运看着那道黑色身影消失在小区里。
坐在车里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落寞,一星期的陪伴不长,却形成了习惯,副驾的空荡显得车里有些冷清。
她没有直接离开,在车里等了会儿消息,收到了姜春明到家的信息之后才回去。
这“医院”不是个好地方,冬凉夏暖,房顶还漏水,幸运来这里除了省房钱还想看看这个怪地方,那么多人愿意花钱把自己的亲人送来这儿,直到警察封上了大门才恍然大悟、后悔不已。
明明是爱驱动的行为,为何尽数化为伤害?
幸运躺到床上,身下压着上周新买的被子,蓬松柔软。她在想哪里的阳光更好,晒衣服不会干不透;应季食物也很重要,姜春明嘴可挑了;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好位置开店,没有客源可不行。
唉。
[吃晚饭了吗?]
她拿起手机按下发送。
她害怕她不会回来。
姜春明和她就像一块玻璃的两面,即使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相遇,她们是如此相像地背对着彼此,直到被打破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存在。
月亮爬上了云层,朦胧的辉光模糊地透出来,给人引路。
幸运没有收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