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电梯和地铁一样难挤，说是沙丁鱼罐头都是谦虚的比喻。电梯停在十七楼，明拂烟好不容易从最深处挤出来，不等她喘息两声，刺耳的手机铃突兀地响起。她向来习惯于调成静音模式，直到上周错过了母亲的电话被痛批了一个钟头，她才不甘不愿地在工作日改成了最大音量。

    走廊里已经有好几人望过来，刚度过周末，上班的怨气尤其充足，头脑都不清醒，听着噪音更让人心烦意乱。明拂烟接受到数道不算友善的视线，心里着急，手忙脚乱地打开包抓出手机。一看联系人的名字，张媒婆。

    明拂烟脸色唰得煞白。

    她拔腿往卫生间跑，手机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

    一路冲进卫生间，确定了里面没有其他人在，明拂烟长舒一口气，颤着手点上接听键。下一秒，张媒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跨越听筒直逼耳膜，堪比外放的扬声器。明拂烟庆幸自己的多虑，提前躲到这里。

    “拂烟呐，你跟小余是怎么回事啊，人家妈妈都告状到我这儿来了？咱给人介绍对象也七八年了，还没被谁家妈妈这么投诉的，老脸都要丢尽了！”

    明拂烟喉咙发紧，迟疑了很久才回答：“张阿姨，我看要不还是……算了。”

    “算了？！”张媒婆的声音一瞬间又拔高几度，“你妈妈都要跟小余妈妈商量结婚的事了你说算了？！拂烟啊，你这是在耍我们玩呢？”

    明拂烟张了张口，她想解释，却又难以启齿。

    结果，她破罐子破摔道：“……那就当我在耍你们吧……”

    “好，好啊！”张媒婆怒极反笑，“我跟你们这些小丫头没话可说，我去跟你妈妈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儿最后没成可不是我的问题！”

    说完，张媒婆挂断了电话，只留给明拂烟一片寂静。明拂烟握着手机按向心口的位置，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她看着通话记录上刺眼的“张媒婆”三个字，忽然生出些荒谬感。明拂烟只知道张媒婆姓张，其他一无所知，和她聊过的天也仅限于听她介绍余湾的职业年纪收入，可张媒婆刚刚那反应，仿佛明拂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而受害者是张媒婆本人。

    这分明……是她和余湾的私事。

    明拂烟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不会太平，她的妈妈，余湾的妈妈，很快就会对她进行电话轰炸。昨天对余湾说要分手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好在两位妈妈并没有打扰她的工作时间，让她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午休的时候，华云浮跨越半个城市来找她约饭，两个人就在明拂烟公司楼下随便找了一家咖啡简餐吧。华云浮是明拂烟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朋友。

    明拂烟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一杯咖啡配一份吐司。华云浮盯着她的餐盘直摇头：“你这样不行啊，饿着肚子晚上怎么应付两位女士？”

    “云云，我好累啊。”

    华云浮叹了一声，拍拍她的手背：“熬过这个星期就是长假，我陪你出去旅游，散个心？”

    “可是假期你不是应该更忙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有直播指标，而且还有很多活动吧？”

    华云浮耸耸肩：“老牛耕地都能休息，我就不能请两天假嘛。再说现在游戏区扛把子的越来越多，也不差我一个，当然是你这里比较重要啊。我说真的烟儿，实在不行我们就出去躲个清静。本来嘛你俩也是相亲的，没啥感情基础，我看余湾也不会死咬着你不放，他不是着急结婚吗，他妈妈肯定会换下家，过段时间你妈妈估计也就忘了这事。”

    “可是……”

    没了余湾，还会有李湾、王湾，杨女士执着于在明拂烟二十七岁之前把她嫁出去，而现在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杨女士几乎用尽了身边所有的人脉，就只为了给明拂烟找一位合适的伴侣。可惜杨女士的同事朋友听多了她平日里对明拂烟的数落，对她的印象自然不会好，也不会把自家孩子或者亲戚孩子往火坑里推。

    人脉这招不管用，杨女士又托了几层关系，最后找到了张媒婆。

    明拂烟不理解杨女士这位人民教师是否在十年如一日教书育人的过程里生出了全新的偏执，又或者她认为自己的家庭婚姻幸福美满，所以她的孩子不能为她增加一处败笔，总而言之，在明拂烟被推着往前走的第二十六年，她又不得不接下新的任务，不容她放弃拒绝。

    她像往常一样选择了听从，接受了张媒婆的介绍，开始和余湾接触。相处了一个多月，余湾的性格算是绅士，家庭环境好有教养有担当，是很符合杨女士要求的女婿人选。

    明拂烟知道，自己的意见不重要。她没有选择，所以谁都一样。

    她默认，又或是被动默认了余湾，两位妈妈开始热络地计划婚事。

    如果没有……她或许是会和余湾结婚的。

    她很庆幸，还好提前发生了。

    “云云，你说是不是我的问题？”迎上华云浮不满的眼神，明拂烟又换了一个说法，“我是说，就像网上经常说的，厌男症，接触恐惧？不然我怎么会……”

    “烟儿，你别胡思乱想，你要是真有这毛病，你还愿意让我碰你？”为了印证这个观点，华云浮握上明拂烟的手，“你只是没有接受余湾，所以不愿意跟他做那档子事，这很正常。”

    “不是的，我……”明拂烟硬着头皮开口，“可是我吐了。”

    华云浮愣住。

    明拂烟懊恼地捂住脸，如果单单只是她拒绝了余湾想要更进一步发展的提议，事情还不至于到现在这么糟糕的地步。华云浮只知道周六的时候明拂烟答应了余湾的约会，却不知道约会之后两人发生了什么。

    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了两人的关系，两人都是成年人，不再是只能拉拉小手的年纪。明拂烟性子闷，交往一个月连接吻都不接受，余湾对她并不是百分百满意。可余湾并不抗拒和她结婚，明拂烟一看就是个好拿捏的人，婚后也会很安分，何况她还长了一张带出去非常有面子的脸蛋。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余湾动了点心思，问明拂烟要不要去酒店。

    这话的暗示非常明显，作为准备结婚的对象，明拂烟心里觉得余湾的邀请无疑是在轻贱她，既然要发生，为什么不是在家里？

    可她的心思本就不在余湾身上，又何必在意时间和场合。

    余湾欣喜万分，直说要给她一个完美的初体验。

    刚开始还很顺利，明拂烟不喜欢那种感觉，但也没有太过排斥，总是要发生的事。可当他真正侵入，她忽然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她试图压下那股翻涌，可它却骤然喷薄，连同着她深藏于心的不甘。

    她吐了他一身。

    余湾黑着脸退出去，匆忙洗漱完甩门离开。明拂烟流着泪瘫躺在床上，呕吐物的异味还残留在口腔里，她痛苦地扯过被子罩住身体。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

    果然，第二天余湾发消息来说要分手，要去找张媒婆投诉。明拂烟全身都痛，没有理他，第二次睡醒后拉黑了他全部的联系方式。

    华云浮听完明拂烟的叙述，沉默良久。

    她们认识这么多年，华云浮不敢自称是最了解明拂烟的人，但论熟悉成都也能排得上前列，明拂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就跟不可能和人发生过关系，和余湾是第一次，很多女孩子第一次的时候都会感到不适、难受，但像明拂烟这样的剧烈反应，案例却不算多。

    “我前几天正好看到一个情感类博主分享过类似的例子，原题主和你有类似的症状，有一个高赞回答是说，因为你感情上不能够接受他，从而也生理上排斥男女关系。说得难听些，与□□无异。”

    明拂烟心凉了半截，头埋得更低。

    华云浮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她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烟儿，是你们不合适，不是你的问题。等你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你就能接受这些亲密关系的。”

    明拂烟眼皮颤了颤，无声摇头。

    华云浮无奈地拥住她：“好啦好啦……打起精神，晚上还有一场硬仗。”

    “唉。”

    晚上刚一下班，杨女士就打来电话，要求明拂烟立刻回家。

    直到去年底，明拂烟都还是住在家里，后来公司搬了地方，离家太远，通勤来回要三个小时。明拂烟暗示杨女士许久，才终于得了一道懿旨，允许她在外租房子住。

    杨女士不明白，明拂烟知道自己可以独居之后有多么兴奋。

    久违地回到家，杨女士和明先生如两尊大佛坐在客厅，而明拂烟是那个等待一场业判的囚徒。她沉默着换了鞋，慢吞吞挪到两人面前，喊了声“爸妈”。

    杨女士重重扣下茶杯，怒瞪着她：“你知道我和你爸叫你回来是为什么吧？你和小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提分手，你惹他生气了？”

    看，明明是余湾在强迫她，加速两人的分崩离析，可杨女士却觉得是她的问题。

    明拂烟小声抗辩：“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你当初答应相亲，答应相处，我和他妈妈都快要谈妥了，你现在说不喜欢？明拂烟，你这个事后马后炮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明先生当惯和事老，也觉得杨女士这话过分了些，劝道：“你让烟烟把话说完，别急……烟烟，你和小余前天不是去看电影吗，怎么忽然就？看完电影你们去哪儿了？”

    明拂烟动了动唇，她该怎么说，难道她还要和父母详细描述酒店里的每一个细节吗？那跟现在把她的衣服剥了有什么分别？

    她的不言语又触碰了杨女士的逆鳞：“你又哑巴了？说话！”

    “妈妈，我不喜欢余湾，也不想和他结婚。我想明白了，所以及时和他分开，他也没有损失……”毕竟这段时间相处，余湾并没有在她身上花什么钱，就连吃饭电影都是有来有回相互请客，“过几天假期，我和云浮约好了出去旅游，就不回家了。”

    明拂烟捏着包转身。

    杨女士从沙发上起身，怒喝道：“不解释清楚你今天不许走！”

    “妈妈，为什么听了余湾的片面之词，你就觉得是我的不是？”明拂烟身子忍不住颤抖，“我们不合适，不合适……妈妈，如果你觉得在张媒婆，余阿姨面前丢了脸，我可以去道、道……”

    “好了，别说了烟烟。”明先生扶住摇摇欲坠的杨女士，杨女士正大口喘气，呼吸困难，“看把你妈给气的……算了，你先回去吧，等你妈妈气消了你们再好好谈。小余那里，我们先不回绝，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家里关系也简单，作为结婚的对象还是非常好的……”

    明拂烟看了眼杨女士，狠了狠心转身离开。

    她忽然不明白杨女士为什么要她回来，这个家似乎不缺她的存在，而她的心意也不会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