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些反常,一场秋雨来得又快又急,细密的雨珠不停击打着梧桐叶,发出一片鼓点般的闷响,乍起的疾风又吹起檐角的风铃,最后,风声,雨声,风铃声交织在一起,颇有几分战曲的激越之感。
方圆数里,四野黑沉。
唯有一处亮光,自停在半空中的三面窗子里流出。那窗子属于一座建在梧桐树上的木屋,只是暗夜里影绰绰一团,让人看不清楚树屋的摸样。
凭空露出这三个光点,倒有几分像垂在天边的星子。
不过,那也只是一抹微弱将熄的烛火,细弱的火苗在窗棂上不停摇摆着,像被缚了腿脚的鸟,在作垂死挣扎,试图奋力挣脱。
这番景象意外同树屋中的情形吻合了。
走进树屋,一眼便看到一只巨大的木鸢,它昂首展翅,顶天立地站在中间。
木鸢通体由打磨光滑的木料利用椽铆结构穿插制成,高有六尺,翅膀宽约二尺,此时双翼展开,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一盏粗陋的烛台挂在木鸢的腹部,燃着只余小手指节般大小的蜡烛,烛火微弱,依稀可见大小不一的齿轮交错排列其间,甚是精密。
可见,这只木鸢并非只是个花架子,确是为真正的飞行准备的。
传说中的木鸢只出现在古书上,无人得见,但眼前这只,许是因为结构精巧细致,让人无端有了信赖感,似乎只要找到那个开关,这只木鸢便能冲出树屋,飞上天际。
一阵木器的敲打声从木鸢的脚趾处传来,在那散落的木料中间,一人一狐正在围着一只木箱忙碌。
姑娘名唤阿虎,是这间树屋的主人,木鸢正是出自她手。
火红色的狐狸是同她朝夕相伴的伙伴,被她唤作“九赞”。
阿虎是个纤细清冷的漂亮姑娘,但她对“漂亮”似乎浑然不觉。
只见她裹在一身粗硬的麻布衣裳里,蓬乱着头发,耳后夹着一截木尺,嘴里叼了数枚银钉,兀自埋头对着放在膝头的木箱一阵敲敲打打。
衣裳很是破旧,袖口滚起了一圈毛边,肩膀处杂乱耷拉着几块碎布片,她却浑不在意,就这般赤脚裸腿盘坐在地上。
粘连在她头顶的木屑随着敲击的动作,微微颤动着,一如头发的主人般执拗,坚定地不肯掉下来。
九赞亦是漂亮的,尖嘴大耳,披一身火红色的皮毛,拖一条蓬松的大尾巴,一双黑色的眼睛尤其明亮狡黠。
它颇为通灵,十分机警聪慧,不时围在阿虎身边打转,需要帮忙时便跑跳着来回取工具,闲时就轻轻甩着蓬松的大尾巴,一下下拍打着阿虎的手臂,甚是亲昵。
她们在这间树屋已经住了七八个年头。
当年阿虎专为打造那只木鸢才建了这间树屋。
树屋有屋舍三间,中间正厅最大,两侧各是一间小屋。屋顶比寻常地上的屋舍还要高阔,正厅四面的墙壁上秩序分明地挂了一排排做木匠活的工具,地面和墙角分门别类堆着各式的木料。
如此这番架势,堪比专业木匠师傅的工作间了。
这一切,全靠阿虎一个人对着书本琢磨而来。
不得不说,她着实是个聪慧能干的姑娘。
要知道,她现下也不过十八岁,当年独自来这里时,不过十岁的光景。
这般说来便有了几分唏嘘。
树屋地处偏僻,方圆三里不见人烟,夜色黑沉,远处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嘶吼声。
一个十岁的小女娘孤身住在这里,定是承受了诸多不易。
而能把一个十岁的小女娘逼到这般境地,其间又一定是经历了莫大的苦楚。
那就要从阿虎的身世说起了。
阿虎原本出身高贵,是花溪里最尊贵的公主,亦是下一届名正言顺的王。
花溪里,便是此地的名字,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明水秀,四季如春,是一座得天独厚的世外桃源。
不过最初,这里的山水也只是山水,因着闭塞,当世没有人知道此地的名字。
“花溪里”这三个字,出自先祖池瑶之口,再之后所谓的“世外桃源”,亦是由她率众开垦建造的。
先祖池瑶是位奇女子,她曾以女子之身承袭前朝的平西大将军,征战十载,战功赫赫,一力扶持前朝的末代皇帝景帝从名不见经传的皇子,登顶帝位。
池瑶与景帝本是青梅竹马,正因为彼此情意深重,才当得这般的生死与共。
奈何,深情多是被用来辜负的。
据说,景帝当年曾承诺一旦登基,便立池瑶为皇后。可是,直到景平八年,景帝才立后,那人却不是池瑶。
更让人心生不平的是,帝后大婚那日,池瑶正率兵抵御匈奴,战事胶着,身负重伤。
待她九死一生取得大捷得到帝后大婚的消息时,已是十日之后。
那日也是赶巧,池瑶前脚刚获得消息,便接到了京城的旨意,让她交出兵符,奉旨入宫为妃。
来传圣旨的除了内廷侍者,还有一名来接替她的将军,并八千强兵。
池瑶没有接圣旨,也没有起干戈,同众人周旋了月余,然后率亲兵千人悄悄离开了。
他们一路来到了花溪里,此间又设法接引了众人的家眷,待到入山安顿,封锁入口,避世而居的时候,花溪里已经有了万余人口。
此后,因着当年的情伤,池瑶决定不再为旁人做嫁衣裳,她在花溪里自立为王。
如今,经过了百年的繁衍生息,花溪里已经成了一个拥有数万人口的小王国。
在这里,女子为尊,由女王和长老会共治。女王皆出自池瑶一脉,长老会则由层层选拔出的杰出女子组成。
另,因花溪里外围多野兽环伺,特设护卫司护卫一方太平。护卫司以武论英雄,男子可享受同等的晋升待遇。
百年间,女子的温情和男子的阳刚在这片土地各自发挥着作用,在他们的共同治理下,花溪里开垦了更多肥沃的田地,建造了更多宽敞明亮的屋舍,民众读书知礼,行走言谈皆是风度翩翩。
这般看,花溪里确实当得一声“世外桃源”。
好了,讲完花溪里的由来,言归正传,我们重新说回阿虎。
阿虎便是池瑶的后代,她全名池虎,字虞凰。
她的母亲是花溪里的现任女王池音。池音身体羸弱,只此一女。是以,当年阿虎出生后便被寄予厚望,这点从她霸气的名字便可见一斑。
依照惯例,阿虎现在应该居住在花溪里最高处的蓬莱殿,每日穿着绣满岩蔷薇的白色锦袍,身边拥簇着自幼跟随的女伴,身后跟着出类拔萃的男子护卫队,尽显公主的威仪。
待她过了十八岁的生辰礼,便该伴在池音身边帮忙处理政务,日常同长老会攀谈学习,并开始着手选拔新一任的长老会。
总之,她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每日同一堆木料打交道,更不应该醉心研制木鸢,心心念念要离开花溪里。
转折便发生在阿虎六岁那年。
六岁开蒙,那是新年后的第一日,阿虎穿着簇新的小袍子,牵着池音的手走进了知静堂。
迎接她的是长老会的十位长老,如果顺利的话,依照惯例,她们将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分别倾尽自己所能,教导阿虎学会如何治理这片土地。
显然是不顺利的。
竹枝长老作为长老之首,最具威望,由她宣读了花溪里的律令。
在她读到“女王当断情绝爱,一切以花溪里为重……”
阿虎脆声打断了竹枝长老,道:“这里不对,花溪里是鼓励男女相爱的,我们每年的花朝节都会举办盛大的夜游会,让成年的男子和女子自由婚配。”
竹枝长老面带不悦,道了声:“别人可以,女王不可以。”
阿虎再问:“为什么不可以?”
竹枝长老答:“情爱扰心,妨碍女王处理朝政。”
阿虎追问:“可是祖训没有写,池明和池庆女王都和王夫白首偕老,只有母亲是自己,但她们在位的时候,比母亲要厉害。女王不应该是更厉害些,才对花溪里更好吗?”
竹枝长老沉默片刻,答:“今时不同往日,池音女王便是太过耽于情爱,才荒废了朝政,公主不应再重蹈覆辙。”
阿虎暴怒,“母亲没有!分明是你不愿意让母亲厉害,所以把我爹爹流放到了野驼岭。我爹爹是花溪里最伟岸的男子,他没有犯错!错的人是你!应该被流放的,也应该是你!花溪里的人都是被你骗了!”
彼时,年幼的阿虎不懂藏拙,过早露出了她的虎牙。
那时的她不知道,有些事实没有被宣之于口,并不是世人皆醉她独醒,而是不能说。
因为说了,立刻就会惹祸上身。
那一日,阿虎被以“磨炼性情”的名义送到了野驼铃。
野驼铃多野兽出没,素来是花溪里流放犯人的地方。
三个月后,阿虎抱着一只小狐狸回到了花溪里,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再未笑过。
竹枝长老在众人的劝说下,允了阿虎重新入学。
有好事者问阿虎,如何以一介稚童安全回来?阿虎不答。
随后便有人传言,竹枝长老当日只是为了约束公主的性情,实则派了人在暗中保护。
这话传到了阿虎耳边,她似是轻哼了声,却什么都没说。
如此,这便成了定论。
此后三年,阿虎疯狂读书,日日躲在藏书楼中翻阅各种典籍。
直到某一日,她从书中寻到了制作木鸢的法子,便悄悄地带着九赞搬到了明溪畔的这棵梧桐树下。
之后,她独自建树屋,做木鸢,再不肯回蓬莱殿。
心心念念只有一件事:跳下飞仙台,离开花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