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肤如凝脂,白里透红,似是方才从瓷窑里抬出来的玉瓶。一头银白的长发,任意地散在双肩。不往生海无风但凛冽,是一种闷的人心发慌的寒冷。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将那种残酷的凛冽化作了温和的大雪。看着她,丰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火,靠近她,便会灼伤她,于是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还差点摔倒在地。
“明月何皎皎,垂櫎照罗茵。”
她得承认,眼前这人确实是在自己浅薄的生命中,遇见的最好看、最最好看之人。除了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她一点也不像世俗眼中的鬼。并且即使是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在丰年眼里看来,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不易被旁人察觉的神性。
小娘子似乎是疑惑于丰年的震惊和迷茫的神态,她斜歪着头凝视着对面这个奇怪的活人。
丰年还依旧沉浸在小娘子这惊世骇俗的美貌之中,已经全然忘记,眼前的娘子是被招惹的鬼。
下一刻,便由不得她沉浸其中的。方才在洞穴里那冰凉的刺痛感重新浮上了脖颈处,此刻丰年看清了那东西——支富贵华丽的金簪子——看着沉甸甸的。但小娘子似乎是运用手腕的力量,将其使的出神入化,仿佛金簪子变成了鬼器,自己想要丰年的命。
“你看我作甚?”小娘子恶狠狠地瞪着她,丰年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欠妥,连忙垂眼,拱手作揖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但我绝无恶意!呃...那个...咱能把这个放下好好说话吗?小娘子看着...也不像是不好说话的人......”
“睁着眼睛说瞎话可真不容易啊!”丰年这样想着,于是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你不必奉承我,我也确实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甚至我都不是人。”此话一毕,尖利的簪子又被收了回去,丰年这才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敢问小娘子怎么称呼?”丰年悻悻地问着,生怕出错惹着人家伤心不快。
“瑞雪。”
瑞雪收好簪子,斜侧着身子站着,眼睛也不屑于在丰年身上晃荡,垂下眼,整理着自己的布衣裳。丰年有些尴尬和无措,她不知道小娘子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看起来也不像是饿了来找饱腹的活人肉啊。她扭扭捏捏地思索了一些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瑞雪小娘子,找我...是何事呢?方才还那样...现今又不说话...”丰年有些委屈,她想拔腿就就跑,可跑也跑不了啊,对方可是鬼!
瑞雪听了丰年微不足道的控告,不答反笑,也没接她的话茬,只是问道:“你一个活人,来不往生海作甚?还有,你如何来此的?身子竟然完好无损......”瑞雪一边问,一边围着丰年细细打量,像是一头野兽在戏谑的看着将要被自己吞下肚子的腐肉。
丰年的心脏咚咚咚地跳着,谁知道这位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张着血盆大口来咬她的脖子。“我我...我来这儿自有我的理由,怎么来这儿的自有我的道理...”丰年声音越说越小,“倒是小娘子你,到底是饿了...还是有他事需要我...”她也垂下眼,时不时地瞄一眼瑞雪银色的发尾尖儿。
“我明白你在这个地方对所有的事物皆持防备之心,小心翼翼以至于胆小怯懦,但你不必如此。这一处地界,还算安宁,方圆几里之内,没有会伤害你的凶物。我也并非你所想的那种恶鬼,你的五脏六腑我并不心动。我拦你,自然是你于我,有可利用之处,否则...呵。”
瑞雪一口气说了很多,在“阴气森森 ”的安抚中,丰年的心定了定,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一直在“低声下气、点头哈腰”,于是情不自禁直了直腰,挺了挺脖子:
“既然如此,小娘子倒说说,我于你,有何利处?”
此话毕,丰年便壮着胆子望向瑞雪的眼睛——全黑而极为深邃的眼珠——丰年心中有些微妙。
“呵,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你并不怯懦啊。也罢,在这个地方,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告诉你也无妨。我需要一个活人带我进一个地方,那地方,只有用活人的——血——才能显现。”
瑞雪特意加重了“血”字。仿佛是在警告丰年: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她不介意让不往生海再多一个死人。丰年刚挺直的脖子,又软下去几分。她咬咬牙说道:“‘那地方’是什么地方?总不能白白让我流血吧!”她想着,瑞雪似乎对不往生海十分了解,说不定她知道该怎样救阿哥。既然怎样都要流血,还不如换点值血的东西。
瑞雪听了她的话,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温柔的母亲对着刚出生的幼儿般柔和的笑,散发着母性般光辉的笑。丰年盯着那笑容,又愣住,反应过来低下头,心脏和脸蛋都有些发烫。
“砰!”下一刻,如同磕碎的鸡蛋般,丰年的头被砸在了地上。发丝、耳垂又触碰到了令人恶心到发颤的血土地。脑袋里轰轰地响,心脏和脸蛋再也不烫了,血液在身体里随意飞溅。瑞雪骑跨在丰年的腰间处,有力的双腿死死夹着;右手拿着金簪子抵在丰年的颈间,左手紧紧压住她的肩头,丰年感觉自己要流进血土地底下去,要和这恶心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了!
银白色的发丝这时如苍白的蜘蛛网般在丰年的脸上晃荡,弄得她心里发麻,连带着指尖都是麻的。
“我方才是说错了哪句话,才给了你我很温柔的错觉?嗯?”
瑞雪皮笑肉不笑,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双手也在止不住的用力。眼珠由纯黑变得浑浊,像是石灰在墨水中散开,又泛起涟漪。
丰年在其身下疼的发抖,她以为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我,我并非...挑衅。”她将脖子硬挺挺地直着,生怕金簪子刺地更深。
“我,再问一次,为何,来此?”瑞雪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在丰年脸上。
不往生海堪称寂静,丰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金簪下有力地跳动,她可不能死,豁出半条命来这死一般的地方,不是为了什么都没做然后就死了的,无声无息的死掉,还有更重要、极重要的事要做。只能先托出一些事了,想要他人信任自己,得先把自己的脖子往别人的刀下送去。
“救阿哥!我来这儿是为了救我阿哥!”
丰年几乎是从口里喷出这话的。热乎乎的气流散在瑞雪的脸上,抵在丰年颈间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气,她忽然惊觉,丰年的身体是这样的热,这样鲜活的生命,她许久未曾遇见了。连活着的时候,也很少遇见。
瑞雪回过神来,眼珠又变为纯黑的深,手脚都松了些力气。
“这里都是死人,你如何救你阿哥?助他投胎转世?”瑞雪挺直腰身,不屑地俯视着丰年。
丰年也松懈了身子,望向天空,小口小口的呼吸着——她可不想再被腐臭的血腥味呛住。
“你可知道银蝶?”
“银蝶?”瑞雪疑惑了片刻,但不等丰年解释,她便了然于胸,“哦,我知道了。你那阿哥是有多倒霉啊。银蝶噬人可不多见,百年,哦不,千年一遇吧!”
丰年对她的话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暂且不说这个......
“等等,咱能先起身吗?这姿势,咳,不便说话吧。”
瑞雪抱胸俯视着她,双腿夹在她腰间,不知怎地,丰年觉得自己像一匹死掉的马。这样的距离和位置,让人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瑞雪眯着眼睛打量她,丰年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落水的狗。随后,瑞雪总算是起了身,盘腿坐在了一棵枯树下。
丰年总算能动弹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抖了抖沾着红色尘土的发丝后,才想起用手掌窝着脖子上的伤口。那只金簪子的威力不容小觑,比寻常的菜刀还要锋利的多。随即她也盘腿坐着,但依旧离枯树远远的。
“千年一遇?此话怎讲?银蝶不是依靠食人魂魄而生吗?”丰年追问道。
“自然不是。不忘生海属阴间,是容纳死人的地方,阴阳相成。银蝶算是不往生海的守护灵,怎么可能靠阳间的活人来滋养自己。伤你阿哥的那只银蝶,极有可能是血变了。寻常的银蝶是不会随意夺人魂魄的。”
“血变?此话又怎讲?”丰年听的一头雾水,师父只告诉了她如何进入此地,至于其他的、更多的,丰年真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瑞雪有些头疼,皱着眉头不快地斜睨着丰年。后者正觉忐忑,下一刻,不知怎的,瑞雪忽然变了脸色,拿出了一副好好先知的模样,不徐不慢地向丰年解释道:
“所谓‘血变’,其实就是银蝶这种极具智慧和头脑的动物,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原有的理智。不满足于吞噬鬼魂的梦识,而去了阳间,朝活人下手,甚至是吞噬世间万物的一切。至于究竟是何种缘由......这我也不大清楚。”说到这儿,或许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瑞雪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眼神带着刀子似的瞟向丰年。
后者自然觉察到了那种尴尬和随之而来的尖锐的威胁,便作乖巧地噤了声,眼睛望向了别处。
瑞雪见状,心情好了不少,便接着说道:
“银蝶寻常吞噬的梦识,是鬼魂的梦识——说直白些,就是我们这些冤死鬼的执念。执念越深、越重,银蝶便越喜欢。然而,我们的梦识一旦被其吞噬,便会永世不得超生。换句话说,银蝶是我们的宿敌。”
“可你方才不是讲,银蝶在守护不往生海吗?”丰年有些疑惑。
“没错,它的确是在守护不往生海,所以才要消灭我们这些冤死鬼啊。”瑞雪的脸色冰冷,“不往生海原本不是什么可怕的地界,甚至可谓是人杰地灵。它原先也并不叫这个名字,‘不往生’,呵,大约是诅咒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世间的冤死鬼越来越多,人变成鬼,鬼变成人。阎王只管审判死人,因此冤死的人们便在奈何桥旁苦恼,惹得孟婆不快。于是后土娘娘与东岳大帝便找了这个地界,把我们这些死活不愿投胎的人给关起来。”说到这儿,瑞雪忽然直视着丰年的眼睛,盯得她心里直发怵,她悻悻地垂下眼,如小老鼠一般的摸摸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