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仿佛从那表情中得了什么好东西,嘴角下意识地动了动,但很快便收住了。
“自冤死鬼的魂魄被锁在这里之后,原本颇有灵气的地方被诸多怨气弄得生灵涂炭。”瑞雪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雪白的皮肤变得惨白起来,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你看那天,原本不是那样的。千年来,冤死的人数不胜数,怨气在此处不断积累,腾空而上,以致如今这幅模样。”
丰年想要说一些什么话来安慰,但踌躇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她未曾见过不往生海曾经的光景,自然体会不了瑞雪现如今是何种心情。更何况,自己哪仅仅是没见过那光景呢,瑞雪所经历的一切她都不曾体会过。丰年的心忽而像是被猫抓了一般,美人心碎,她流泪。
“所以啊,银蝶猎鬼,是好事。谁让我们这些人死活都放不下执念,不愿投胎转世呢。”瑞雪苦笑着,惨白的脸显的更没血色,深黑的眼珠也显得落寞。
“那,等你们彻底放下执念,就能投胎转世吗?”丰年小心翼翼地问着,她担忧自己的话又会让瑞雪心中的陈年伤口,再次渗出鲜血。
“自然如此。放下执念,重回奈何,饮孟婆汤,投好世胎。”
瑞雪换了姿势,屈着腿,将头搁在膝盖上。银色的长发遮盖住苦白的脸庞,发尾尖在血土地上晃着。丰年仔细看着她,从头顶到发尾,手上也无意识地开始抚摸起血土地。
俩人安静了好一阵,蓦然的,丰年庄重起身,神色严肃地对瑞雪说:
“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帮你?”
瑞雪将头转到丰年的方向,但依旧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她望着丰年,深黑的眼珠看不出什么情绪。丰年看着她,后者似乎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你不救你阿哥了?”
“啊?不,当然不是。但这二者并不冲突。若如今是我阿哥在我这样的处境上,他也会同我一样帮你的。”丰年直视着瑞雪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瑞雪看起来对丰年的话没什么反应,她只是一直盯着后者看,透过深黑的眼珠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丰年正觉得无措和不自然,她担心瑞雪认为自己太过幼稚,从而做出嘲笑和不信任的行径。此时,瑞雪忽然开口道:
“没错,这二者并不冲突,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
“帮我?呃...是能受你保护吗?”其实丰年心里想的是“保证自己不被你吃掉吗?”,但她绝不敢这样讲出来。
瑞雪微眯了眯眼,对丰年没出息的样子感到无语。但随即又说道:
“当然不止是这点......银蝶在摄取的生人的魂魄后,不会立马吞噬。而是将其肉身藏于盘湖深处,携魂魄进入无垠之境。 ”
“无垠之境?可师父不是说,无垠是棵树吗?”丰年不做声地思考着。
瑞雪此时停了半刻,抬眼打量着丰年,似是在思考,而后又继续说道:
“银蝶血变后,虽说会变得更加强大,但实际上,只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不出十年,便会在杀戮中消亡。而无垠之境,是不往生海的最深处,是怨灵梦识的聚积地,也是银蝶的老巢。因此,你兄长的魂魄,定在无垠。而想要进入无垠,得靠你。”
“靠我?”丰年瞪大了双眼。
“呵,神明渡我,却也防我。那地方,得用活人的鲜血献祭才得显现,携活人的发丝才得进入。但不往生海,千年都难见一次活人,”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丰年。“因此,不靠你,我连无垠的影子都碰不到。”
“原来如此。那...盘湖在何处?”丰年追问道。
瑞雪并未急着回答,她站起身,银色的长发在空中轻微飘动起来,丰年嗅到了一丝属于檀木的冷香。
“不告诉你。”瑞雪轻飘飘地落下了话,转身便离开了。
丰年正沉浸在那一丝冷香中,等反应过来时,瑞雪已在远处了。
她急忙追上去问道:“那现在去哪儿?”
“无垠啊,你不急着找你兄长的魂魄吗?”
“哦哦...当然!”不知怎的,丰年总觉得自己吃了一个大闷子。她跟在瑞雪身后,眼里满是她银色的长发。檀木的冷香若隐若现,不往生海似乎不再同地狱那般可怖。
但身边的一切,都如此虚幻与破碎。自从进入海中之后,丰年便失去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似乎自己一直在空中飘荡,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玩弄着。唯一让她感到安全与可靠的,竟是那一抹银色......
丰年惶恐的低下头,脚底下的土地又传来一阵一阵的血腥味。
“诶哟!”
“你走路低着头作甚?”瑞雪忽然转过身来停下,丰年的额头不客气地撞了上去。
“你走路忽然停下又是作甚?”丰年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感受到一股凉气。
瑞雪没回她的话。丰年看着她拿出那支金簪,熟练地在空中挥了一下,一绺银发便落在了手中。原本清明透亮的发丝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光泽,如若死了一般。这发丝的生死揪住了丰年的心,她下意识地握住瑞雪的手腕,急忙说:
“你这是作甚?好好的头发!”
瑞雪被她震了一下,手心的发丝险些流走。
“放手。”
丰年不明觉厉,但还是悻悻地撒开了紧握的手。
“我们现在待的地方,是不往生海的边界。有赤木驻守,恶灵是近不了身的。但越往深处走,恶灵的踪迹便越多。你浑身上下的活人香气,可是能吸引成百上千只恶灵来。我将我的发丝与你的发丝系在一起,能压制一些你的香气。除非靠近你身,否则是察觉不出活人香气的。”瑞雪一边解释着,一边将银色的发丝系在了丰年束发用的巾上。
“原来是这样。”丰年随着瑞雪的动作,顺从地低下了头。此时她与瑞雪的距离不过二指宽,那檀木般的冷香一绺一绺地钻进鼻子,丰年觉得自己像是把脑袋埋在了雪地里。
“话说,你是女子吧。为何用巾束发?”瑞雪系好发丝,便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最终定在了发巾处。
丰年一边整理着发巾,一边回答说:
“害,哪有那么多束缚。我阿哥说了,想用什么束发,便用什么束发就是了。何必在乎那些条条框框。我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整天爬树下河的,用这个方便。”
瑞雪愣在原地,她看着丰年不羁的笑容,皱着的眉心骤然散开,笑着说:
“你倒是洒脱。”
“那可不!我阿兄又说了,人生不过眨眼一瞬,不必那么拘束自己。不过,他这个人啊,嘴上这样说,成天还不是管这儿管那儿的!”
两人相伴而走,叽叽喳喳代替了沉重的心绪。
“你阿兄?阿兄阿哥,这是两个人?”瑞雪疑惑道。
“对啊。我从小便没了父母,是阿兄阿哥,还有师父把我养大的。”丰年表面笑着,实际心里忽然酸楚,委屈像小针一样从心底冒出头来。是啊,原本美好的日子,从白鹳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变了。
瑞雪低着头,没顺着她的话聊,只是突然问道:“对了,你的字是?”
丰年倒吸一口气,故作惊讶的说道:“我地青天大老爷!您可终于想起来问了!”
瑞雪偏过头去,丰年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说:“别讲废话。”
“我无字,名丰年。”
系着发巾的女郎捏着瑞雪的手腕,抚着她的胳膊,望向她被怨念染黑的双眼,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丰年......瑞雪兆丰年。”瑞雪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念叨着。
“对啊!瑞雪兆丰年!你于我,定是大吉!”
系着发巾的女郎松开了双手,轻快的向前跑去,宛若一只小鹿。渐灰的发巾,浓密的双眉,明亮的眼珠,粗布的衣裳,这一切被瑞雪尽收眼底。一千年,快一千年了——她在这个被血腥与怨念包围的地方,已经快一千年了。
眼前的场景,好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