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少年翻身从屋檐掠了下来,他一改之前的跋扈神色竟然恭恭敬敬对着林翮行了一礼,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他站在客栈门前抱臂眺望着远方,地上的雨洼越发惊跳,像是在欢跃着谁的到来。林翮坐在桌前,仍喝着那壶变了味道的冷酒,身前身后的窗门隐隐传来不易察觉的细微声响,她苦笑一声,看来自己这是被包围了。
铃儿坐在林翮的身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乖巧了。
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已至眼前,抬眼一看,约有二十多匹白马蜂拥着一匹乌黑发亮的骏马停驻在客栈门前,浩浩荡荡的二十来人左右排作两列,面无表情,昂首挺胸,活像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这些人的衣着也有些派头,一概是一身青衣,白玉发冠,一双漆黑的皂底官靴,右手提着一把白剑,腰间挂着一面腰牌,上面金闪闪三个大字“泰安王”。
青衣之中缓缓走出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他的衣着倒是简单得多,黑衣黑靴身上没有佩剑佩刀也没有什么腰牌玉佩,颜色虽低沉但却干净利落,似乎他的身上多出一样东西都算是累赘。男子很高,应有八尺之高,黑衣贴在他瘦削颀长的身躯上,像是一张在黄昏里被拉长的影子,清晰的拓印在昏光之中,但是影子绝不会随着日落而消失,因为夜幕降临时,影子便会将天地都笼罩。
那黑衣男子迈步行至林翮眼前,单膝跪下恭敬行了一礼“司空厌参见长公主,郡主。属下奉命前来护送二位回府。”
林翮看着他,在十年前他还是她唯命是从的副将,从前他们共赴血海战场,渡冰河,过刀山,从未犹豫丝毫便敢以背相交,那般亲密无间出生入死之人如今重逢竟已是物是人非,何堪再回首往日种种?陌生的重逢大抵是这世上最悲凉的东西,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逃不出喉咙间的苦涩,只能化作一声声叹息才掩得住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
林翮没有起身,淡淡的看着他,笑说“经年未见,你倒是变了许多,第一眼我都没认出你。”
司空厌还是一如既往的沉毅寡言,板正冷漠的脸上极少会出现第二种神色,从前他的眼睛总是坚定得可怕,哪怕是在刀光剑影中在濒死的泥潭里,他的眼神永远不会暗淡,他似乎永远相信着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可是如今的他,那双坚毅的眸光之中已然失去了光芒。
司空厌一只手背在身后,高昂的身躯微微低垂,眼睛没有抬起来,声音比起从前低沉了许多,他道“不敢。”
好一句不敢,究竟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敢承认。
林翮微微笑着,她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了,十年,山能崩塌,水能穿石,凭什么人心就不能变呢。她只是有些惊讶,只是对于他们的选择有些出乎意料而已,她只是没想到她曾经最亲近的人会选择泰安王,她的长兄慕容恒。
“慕容遥!要怪就怪你父兄吧!你知道为什么来的不是慕容恒的援军吗?他把你卖了,把你们整个晋南城都出卖了哈哈哈哈哈,他诱我来此,为得就是用这整个晋南城换那八十石粮草。哈哈哈哈哈慕容恒还真狠啊,区区八十石粮草换你这战场女阎罗的一条命也值了!”
林翮脑子里忽然晃出这一段旧忆来,当时她奄奄一息躺在枯井底,昏沉沉的天光映落在那人的身上,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隐隐看见他手里的长枪泛着寒光,那人卸下了枪头投射入她的胸膛,他似乎有些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之后匆匆离去。没有了阴影,井口透进来一些阴光,烟火弥漫在光里,浑浊不堪。她笑了,如果后来他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后悔没有将那枪头扎穿她的脑袋。
林翮笑了笑,点点头道“是吗?奉谁的命?回哪个府?”
司空厌自是不会婉转巧语,只是垂着眸光越发深远,缓缓道“泰安王殿下。”
林翮看着他“我若不走呢?”
司空厌道“属下会等。”
林翮道“一直等?”
司空厌道“一直等。”
司空厌似乎愣了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如今听起来是那么的虚伪和不堪,他仍低着头双眼死死盯着地面,似乎不管怎么回答他都已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也一直都承认自己是的,他背叛了他的少将军,背叛了年少的自己,如今的他只是主人身边一条听话的狗。
林翮眼中不禁染起悲色,她认识的司空厌不是这样的,纵然他生性冷漠肃穆,但是他心往天高海阔,绝不是如今这般束于人前的模样。
她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四周淡淡笑道“司空厌,你可有自信拦得住我?”
司空厌猛地抬头仰视着她,可是很快又低下了头,他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有他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司空厌十岁就作为护卫在慕容遥身边一起长大,他们形影不离,若说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莫过于人和人的影子了。那时她是慕容遥,他是慕容遥的影子。
慕容遥年少顽皮总是半夜偷摸着要翻墙出去玩耍,可每每上墙之时司空厌便如鬼魅般立马发现她的身影。每一次她都会问他“司空厌,你有自信能拦得下我吗?”
虽然十有十次都能将她拦截下来,可唯独只有一次,只有那一次他没有跟着她,人若是错失一次就足够令他悔恨终身了。
司空厌仍跪在地上,他终于直视着林翮,她也变了很多,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乌青的眼窝,干黄的脸色,苍白的嘴唇,干枯的发丝似乎也没有打理过了,想来是许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
他站起身来却低下了眼眸,声音沉冷如雨风“属下不敢。”
林翮静静看着他苦笑一声“回去告诉慕容恒,不用急,我迟早会去找他的。”
她不再等他的答复,径直迈步走出客栈,堵在门前的青衣护卫一时间有些迟疑,互看几眼没有要让路的打算,林翮也不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铃儿双手扣着桌子,心中越发不安,看了看林翮又看了看司空厌,大喊着“放肆!不许伤了我姑姑!”
青衣护卫忙低着头拱手告罪但是身下步伐丝毫不动,只是眼神观察着司空厌的神色,像是在等命令。忽然不知是谁“啧”了一声,一柄银枪破窗飞来,一枪扎在众人眼前,再定睛一看,那枪柄上刻着明晃晃三个大字“陵长霄”!
林翮无奈摇了摇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客栈内传来陵长霄不耐烦的声音“我跟着他们来的,不算违诺。”
慕容澈确实答应了不派人跟着她,但是可没说不让人跟着泰安王的人啊,只是大家都非常凑巧的走同一条路而已。
林翮差点都要笑出来了,耍赖遇上对手了。
陵长霄直接喊话道“司空厌,我们长公主的路也是你们泰安王拦得了的?”
司空厌丝毫没有理会躲在暗处张扬的陵长霄,只是神色呆呆的看着林翮背影,他愣了许久才缓缓弯着身子拱礼道“属下遵命,恭送长公主殿下。”
众护卫听了命令当即跪下身来齐声喊着“恭送长公主殿下。”
林翮走出叠叠清影,抬头望向昏沉沉的天光,雨停了但云未散,还是阴天。望不到尽头的泥泞路,阵阵汹涌的刺骨寒风,她脚步依旧沉稳向前,从不回头。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未等林翮反应,一只手将她托入一个温暖的怀中,奔腾的马上是熟悉的声音。
“师姐,我等了很久,我来找你。”
林翮抬头一看,是谢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