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一直是费奥多尔亲自照顾我——这是仆人说的。”
涩泽龙彦冷笑着,语气里满是不屑:“被祂感动?怎么可能。我从不信任费奥多尔,更别提祂的走卒。演出这副温情脉脉的戏码,无非是想从我身上榨取些什么罢了。”
“在如何处理我这个问题上,祂拥有绝对的主宰权。赐予的一切,我的新生,甚至是‘伴侣’的身份,都不过是祂轻而易举的施舍,随时可以收回。就像俄里翁至于月神阿耳忒弥斯,即便名义上是夫妻,可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对等可言。”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掺杂着一丝跃跃欲试的意味,“当时,我意识到,既然费奥多尔如此乐此不疲地维系这种虚假的温情,那我不妨成全祂,看看从中能获取多少回报。”
西格玛在一旁静静听着,忍不住小声吐槽:“这大概就是婚姻的本质吧。”
涩泽龙彦侧头瞥了西格玛一眼,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未置可否。
“自从费奥多尔让冈察洛夫全权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后,就再没出现过。倒也无所谓,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他顿了顿,唇边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但那时,摆在我面前最大的困境却是——无聊。”
“在病榻上躺着,我没什么力气活动,房门也上了锁,怎么能不无聊呢?对费奥多尔的神秘也祛了媚——即便我依旧对祂感兴趣,但祂终究并非纯粹的怪怖(Unheimlich);情感上的迷恋和恐惧,也随着状态趋于平静而消退。只能在浴缸里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任由思绪飘散,在天花板上虚无地寻觅死神吹泡泡的痕迹。”
“...真的成为吸血鬼了吗?”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镜面上覆着一层水雾,他抬手轻轻手抹去,白化病青年的面容在水汽氤氲中显现出来。凝视着镜中面孔,想起上一次有意识地注视自己,还是在地下室酒吧,被“马索克”勒晕之前。和那时相比,究竟改变了多少?
涩泽缓缓拿起盥洗台上的剃须刀,将其展开,锋利的刀片闪过寒意,他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咽喉——镜中,洁白的脖颈上缓慢地显现出一条血痕,随后,死为他戴上一条艳丽猩红的宝石项链,疼痛另他感到熟悉。为这来之不易的真实官能,他轻轻地喘息起来,血液沿着胸骨蜿蜒而下,一滴,又一滴,落在大理石的台面上。
女阴般流血的伤痕就在眼前逐渐愈合,皮肤光滑如初,只有斑驳的血迹证明那残酷的自伤确有其事。湿漉漉的白发贴在后背,他仰起头,冷硬的金属抵在舌尖,缓缓划过刀侧,轻轻地掠过一层薄薄的血液......
“我的身体里,装下了一座东正教堂。”涩泽龙彦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让我永恒定格在铅黄圣婚那一刻,在我的胸腔里,让狂喜的回音永不停息。”他的眼神略微失了焦,仿佛那声音仍在体内激荡不已。
被新生的狂热所俘虏,他痴恋着,目光灼灼地寻求更深切的满足,涩泽龙彦狠狠咬开自己的手掌,迷醉地狂饮起来,直到爱欲与死将其彻底吞噬。
2.
把洁净的浴室弄得血迹斑斑,光裸着昏倒在地上——对冈察洛夫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麻烦。若仅仅是这种程度,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执事,冈察洛夫全然从容应对:先把那位继承人裹上浴巾拖回床上,再细致地清理掉瓷砖缝隙里血渍与散落的发丝便是,完全不必惊扰主人和祂伟大的事业。
然而,涩泽龙彦的存在本身,才是真正的麻烦——至少队伊万·冈察洛夫而言。世界上真的有这么蠢的人吗?滥饮自己的血液到体力不支。毫无克己节制的道德品行,自毁式的自恋狂行径更令他嫌恶。看着眼前这副狼狈模样,涩泽龙彦捂着烧烂了的手掌,痛得蜷缩成一团。冈察洛夫面无表情,冷静而得体,实际上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紧紧攥住紧绷到痉挛的左手手腕,力气大到小臂都微微颤抖,以竭力抑制为费奥多尔清理门户的冲动。
“您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吸血鬼吗?”冈察洛夫冷冷地责问道,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克制的愠怒。
为防止涩泽再度滥饮,冈察洛夫为他戴上防止精神病人自伤的面罩。醒来后涩泽抓心挠肝地扯了一阵,直到满腹怨气地钻回被子里,又不安分地挣扎了好半天才罢休。执事为他挑选的书籍乏善可陈,大多是不知名的作家的劝诫之作,都是些枯燥的教条——并未意识到这些其实是专门为年轻吸血鬼准备的启蒙教材。在大学时他尚且能忍耐读几页法文教科书,如今病中的虚弱更令人连翻一翻的欲望都没有。
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涩泽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层层叠叠拉紧的窗帘上,窗外的景色一直勾着他的好奇心——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目前身处何地,还在巴黎吗?还是已经到被带到异国他乡?既然房间一侧有数扇窗户,似乎说明此处并非专门为吸血鬼设计的住所。他环顾房间内的家具形制,大致推测自己能还在欧洲,但也无非绝对确定。
涩泽轻轻下床,双腿依旧有些发虚,踉跄着走近窗帘,缓缓拉开一层厚重的天鹅绒布料,再拉开第二层遮光布,最后掀开那层薄薄的纱帘。几缕自然光透过重重阻隔映入房间,微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透过纱帘,他隐约望见窗外庭院的影子,模糊的绿意和枝叶在阳光中轻轻晃动,远在触不可及的地方。
已经太久没见过了,他原本并不怎么喜欢白天——让他皮肤过敏、眼睛刺痛流泪;他的生活习性本就和正常人的作息相去甚远,但也有一丝共通之处,就算是厌世如涩泽龙彦的白化病人,中枢神经系统也会因为光照而分泌血清素。
“究竟是出于对这命数代价的好奇,还是自毁的冲动?我只知道,无论这肉身如何变化,我的本质并不会改变。”
闻到一股皮肤烧焦的气味,在痛觉袭来之前,脑中浮现的是一部默片时期的黑白电影——《圣女贞德蒙难记》。没什么可欣赏的,唯一记忆深刻的是贞德在火刑台上,脸颊缓缓滑落的一滴泪。洁白细腻的皮肤就如此无声地燃烧起来。他无意间探出的食指已经被灼烧成灰烬,皮肉发出噼啪的焦响,迅速炭化,在灰白色的飞尘中化为焦黑的骨炭,嵌入微微颤抖的视野之中。
涩泽龙彦为这部默片,奉上撕心裂肺的惨叫。
3.
“那晚,透过房门的缝隙,我看见了我的原初幻想(Primal Phantasy)。”
做了一个手掌被钉穿的梦,我从疼痛中惊醒。在无光的房间中,寂静于黑暗中浓稠地涌动。我怔怔地盯着那道微启的门缝,暖黄色的光线微微晃动,从缝隙中渗透进来。早先的经历让我本能地升起畏惧,担心这光线会带来焚毁一切的灼烧。然而,悄无声息的禁忌却也诱惑着我,无法抑制的好奇如蛆虫噬咬着我的内心。
犹豫之间,我听见男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为我的失职深感愧疚......主人。”
片刻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凡事都有定期。”
那声音诱使我不顾一切地想要看清门外的情形。屏住呼吸凑近,如同电影镜头式截取的画面——光影交织的狭小空间里,二人的轮廓在模糊中逐渐显现。
在阴影中,我窥见了这一幕——
费奥多尔坐在床尾凳上,交叠着双腿,十指交叉稳稳地放在膝头。祂被一个电话从外省叫了回来,还未换下军装。那被冈察洛夫亲手扣上的银纽扣、亲手别上的珐琅勋章和丝绸绶带、擦得锃亮的高筒皮靴——闪烁着冷峻的寒芒。黑色羊毛大衣带着屋外夜晚的冷气——冈察洛夫曾精心熨烫,并沉默地披在费奥多尔肩上。来自极寒之地的黑铁雕塑,这副模样让他浑身颤栗。
冈察洛夫跪在费奥多尔的脚边,姿态谦卑而恭敬,垂落到地毯的发丝在微光中映出柔和的冷色,像一条驯服的银色猎犬。
“手,伸出来。”
伊万·冈察洛夫安静地伸出左手,将手掌平贴在柔软的地毯上,任由费奥多尔的鞋跟冷冷地搭在上面。
“你的忠诚和耐心无可挑剔,伊万。”费奥多尔低声开口,平常的语调中带着几分冷淡,皮靴坚硬的鞋底在手背上加重了力道,那是双曾经在神经内科从未出错的手,曾在手术与解剖中精准无误。他为祂放弃了柳叶刀。
“别让这份忠诚蒙蔽你的判断力。”
那双纤长,骨节分明的手因痛苦而微微发抖,冰冷的皮革钝刀一样碾压着每一寸皮肤与骨头。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绷直,指关节因巨大的压力而泛白,皮肤在碾压下逐渐变红,再到青紫,最终浮现出暗暗的血痕。随着力道的加深,掌骨发出令人不安的轻微断裂声,像是冰面裂开的脆响,费奥多尔一直用力,直到碾碎他最后一丝仅存的隐秘念头。
喉咙间溢出低低的呜咽声,汗水从额头渗出,滑落到地毯上,但他却强忍着,不让手收回一分一毫,任由费奥多尔惩戒到满意为止。将此等皮肉之苦视作精神重生之路上无可避免的试炼,在外人眼中却是毫无自知之明的受虐狂,如果没有在这羞辱和鞭笞中品尝到隐秘的情欲和快感,又怎会在这般的痛苦之后,迷恋地俯身亲吻祂那锃亮的高筒皮靴?
“对不起...主人,真的很抱歉...我无意忽视这份危险。”冈察洛夫低垂着脑袋,语气中带着惹人怜爱的讨好,“我把地毯弄脏了...对不起,主人。”
费奥多尔笑着,用鞋尖轻轻挑起执事的下巴,俯视着那双因疼痛而泛泪的浅色眼睛,语调柔和:“我原谅你的过失,伊万。好了,帮我把鞋子擦干净。”
俊美的执事垂首跪在地毯上,丝毫不在意手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捧起费奥多尔的皮靴,仿佛手中是圣物般虔诚。他缓缓俯下身,嘴唇轻轻贴上靴面,沾着自己泪水的唇印留在光滑的皮革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地吻着,每一次吻都是一次忏悔与敬奉。抹大拉的玛丽亚一般,将发丝和嘴唇视作擦最柔软的皮毛,将血和泪视作涂抹的香膏。
“主人,”他低声呢喃,目光中透露出由深沉的崇拜与自我贬抑构成的狂热狂热,哽咽道,“我的生命,我的欲望,我一切的一切.....只属于您。”
费奥多尔低垂眼眸,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注视着跪伏在自己脚边的忠实仆人:“好孩子,伊万。”
冈察洛夫温顺地将头搁在主人膝上,任由祂抚摸着自己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头皮上一处凹陷——一百年前,那是个连白质切断术都未被发明的时代,费奥多尔亲手为他做了颅钻手术,解除了他的不幸与痛苦。如今,伊万·冈察洛夫幸福得像一只被宠爱的小狗,那处永不闭合的骨骼圆洞早已被细腻的皮肤覆盖,但每当指尖轻触时,依然能够唤起深藏在记忆中的依恋与救赎。
费奥多尔温柔地吻了吻他沾上血污的嘴唇。
“好孩子...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好孩子。”
4.
“迷恋,多好的东西。主体的迷恋,即自恋;而客体的迷恋,却往往被视作对爱慕对象的忠贞不渝,对信仰的笃信不疑.....和对自我的降格。”
“这.....听起来好像是部畸形的爱情片。”
“唔,你还是只把这一切当作故事吗?不过,我倒觉得很像小时候无意间看到父母亲昵的场景呢。”
涩泽龙彦抿了口酒,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问道,“如果是你,经历了这一切会作何感想呢?”
今夜如此庞杂的信息量让西格玛大脑一片浆糊——地下墓穴的秘密团体,都市传说般的非人之物,被祂引诱着不断卷入死亡事件之中,血腥的试炼与铅黄圣婚,□□复苏的奇迹,孽扣般扭结的情欲关系.......如果换做自己,这般道德水平和观念都和普通人无异的人,稀里糊涂地成了吸血鬼奇幻小说的主角,是会因过于荒诞而精神崩溃,还是在其中寻得一种碌碌无为自处的方式,以一种市侩而平凡的心态永远活下去?
西格玛沉默了半晌:“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涩泽龙彦笑着问。
“算了吧,”涩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调侃,“就把我说的这些当成新小说的蓝本......或者,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