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祂用怀抱着我的姿势,意图灌下更多血液。而我只是像个死人一样,任由这令人生厌的血从口腔中溢出来,顺着下巴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哪怕被呛到也无所谓——比起吞咽这种东西,假装自己是一只颅骨杯,承载着浸泡铅糖的葡萄酒或许更适合我现在的状态。
这副身体,不正像宴会的盛器吗?精美、易碎,空洞无物。祂对我的坚持显得无比荒谬,懒得反抗,连闭嘴的力气都省了。
“无法自主进食的话,只能鼻饲了。”
冈察洛夫在一旁提议道,似乎是有医疗资质的家伙,这话听起来比起治疗方案更像是某种威胁,或者说明明一个留置针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将那副把半米长的饲管从鼻腔一路插进胃里的画面描述得理所应当。
费奥多尔的目光变得阴郁,对一遍遍复述饮用这血的好处感到厌烦。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苍白皮肤下透出的青紫血管,因反复取血而布满细小的针孔,愈合速度愈加迟钝。祂疲惫地叹了口气,仿佛连手腕都因失血而变得沉重。
“你先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谈谈。”
“是。”冈察洛夫低头回应,脚步声远去,门轻轻关上。房间里陷入让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我偶尔咳出的血沫的咳嗽声和费奥多尔连呼吸都无声的沉默。
“您这又是在发什么脾气?”祂终于开口,语气中透着讥讽,“如果是希望通过弄伤自己来博得关注,您已经成功了。”
我声音嘶哑,嘲弄道:“您真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重要?”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刻薄又克制地冷笑起来,“请别把您的自恋投射到我身上,涩泽君。”
我并没有惊讶于祂知道我的真实名字,尽管我从未向祂提起。对于祂这种存在而言,知道什么都不足为奇。
“还是说,我该把您的喉咙再撕开一次灌血进去?难道您更容易接受这种方式?”
费奥多尔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沉重了一些。祂缓缓地俯下身,手指轻轻掰正我的脸,让我不得不面对祂。
“为什么非要和自己过不去?”祂低声问,语气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既有责备,也夹杂着些许令人不安的耐心。而这种耐心让我愤怒。
“无法接受自己不再是人类的现实?”
祂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语调愈发冰冷:“还是说,您天生就是死本能压倒生存欲望的那种人?”
“......对痛苦漠然,却又在痛苦中寻求快感;厌弃生命,却又执着于追求一场暴烈的毁灭?”
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绷紧到了极致。我隐约听见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在祂的目光下,好像我的□□连同凝滞的空气都即将崩溃。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双幽深的紫色眼眸,嘲弄着祂自作多情的悲悯:“没那么复杂。我只是对这副躯体不够完美而感到失望。”
费奥多尔蹙眉,片刻的沉默后,祂发出一声刻毒的轻笑:“呵呵……”
祂转身走向窗边,轻盈地拨开的窗帘,新月的冷辉涌进来,将祂的身影拉得狭长:“这副身体并不需要完美,而您对它的苛求才是最大的瑕疵。”
转过身来,月光的阴影切割着祂的脸庞,让祂看起来既冷漠又柔情,如同月神般,我无法分辨祂的语气是嘲讽还是安慰;就像我纠结于大理石戴安娜的目光,那眼神是落向恋人,还是猎物?
“该给您上第一课了。”像一记缓缓滑入的刀锋,“希望这次,您不会选择继续浪费时间。”
2.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穿这样的衣服?
立领紧紧束缚着脖颈,贝母的扣子排列整齐,袖口紧贴手腕,连衣襟的缝线都工整得近乎苛刻。质地虽然柔软,却因为剪裁方式而过于拘谨而算不上舒适。费奥多尔将纽扣一颗颗解开,动作缓慢而克制。从咽喉到胸口,贝母的光泽随着指尖流动。
“本想把这种方式留到您的第一次狩猎......但现在看来,我或许高估了您的耐性。”
祂松开袖口,连同衬衣一起褪去,丝绸滑落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压抑被缓慢释放的叹息。祂的肩膀裸露在微弱的光线中,并非女性气质的圆润肩头,而是皮肤下突兀的骨骼感。费奥多尔侧身坐在床边,扶着我起身,将我搂在怀中,祂缓缓侧过头,将洁白无瑕的脖颈献给我,那微微隆起的颈动脉随着祂的呼吸轻轻跳动着,勉强维持生机的模样。祂的皮肤比我想象中更温暖一些,像一片苏醒的雪地。
真是矛盾的□□。
柔软的肢体和突兀的骨骼并存,皮肤的芬芳下是肮脏的毒血。我嗅着祂脖颈间散发出的独属于祂的气味,令我陷入悖缪和官能的漩涡。当我的冰凉的嘴唇碰到那跳动的血管时,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涌上心头,祂再度用让我倍显可悲的方式,让我不再忠于我自己。
“您不是厌弃自己的存在吗?”
“我很感兴趣……”祂的语调微微上扬,“您会更喜欢极端的生或死、情欲或疼痛,还是二者纠缠不清的状态?”
多么狡猾。
您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
牙齿刺入皮肤的那一刻,费奥多尔埋入我头发间的手指狠狠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让我怀疑会被扯下一块头皮。血还是和往常一样难喝,浓稠黏滞的口感让我忍不住皱眉。头皮隐隐作痛,我听见发丝绷断的声音,迫使我不得不放松一些咬合力。我拉过祂伤横累累的手腕,轻轻摩挲着那些细小的针孔,指腹触及之处,我品尝到隐藏在血管深处的疲累与隐痛,未曾愈合的伤痛在我的味蕾上诉苦。
我咬着祂,在薄薄的皮肤下血液奔涌,颈动脉随着心率跳动得愈加焦灼,一条鲜活的、流淌的生命,在我的遏喉之中,在我的利齿之间。我迷恋大型猫科动物捕食的模样,有时是鹿,有时是体型更小的猫科动物,有时是自己的幼崽。咬断脊椎时,原始的生命往往充沛着纯粹的生本能,要在极端疼痛和□□的撕裂中惨烈地挣扎上数分钟才会耗竭。美丽而残忍的双眸,一簇簇的毛尖沾满鲜血,利爪深嵌进柔软的毛皮,喉间发出低沉的喘息声,鼻息炙热而急促,掠过仍在颤抖的脖颈,脊柱发出破裂的脆响。垂死的模样总是那样动人,引发我的情欲,我的怜爱,修长的四肢在神经末梢的刺激下,微微地抽搐——亲密与捕食的界限在此模糊不清,依恋与支配在濒死与爱欲中融化,让我浑身颤抖,祂将我燃烧。
像是回甘一般,我尝到了情欲的味道。
辛辣的肾上腺素,我感受到埋藏在祂身体深处的不安:那些动物本能的恐惧、兴奋与紧张,被清醒时的意识压制的、连做梦都不曾泄露分毫,此刻却随着血液喷涌而出,暴露在我的味蕾之下;多巴胺和内啡肽,口感绵密甜美,甜美如镇痛剂一般,安抚着祂焦虑的身躯,却又因这化学信号向我传递另一种讯息——一种深植于生命本能的爱欲召唤;祂的情欲、祂的脆弱,甚至最隐秘的渴望,都在血液无声无息中奔流出来,比暗河更加寂寞而汹涌。
一场迟来的盛宴,在的我味蕾上层层展开,我阖上双眼,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意趣,不由得渴求更多、更深切、更彻底。祂的身体开始颤抖,细微的震颤从手腕传递到胸膛,再渗透到我握着祂的每一根神经。我能感觉到祂腹部的收缩,胸腔因为呼吸的急促而起伏不定。就在此刻,我听见祂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克制,却又无法完全掩饰其中被唤起的情欲,接近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投降:“可以了......”
费奥多尔推了推我,力道不重,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厌倦。我并不为所动,而是扣住了祂几欲逃跑的手掌,将祂拉回到我的掌控之中,就像祂当初这样对待我一般,反转的姿态充满了诡谲的对称感,真是奇妙的镜像体验——当我和祂不断挣扎的手十指相扣时,我能感到我那纱布下烧伤严重的右手,那原本只剩下幻痛的虚无,正经历着奇异的复苏。骨骼抽出,皮肉翻涌,缓慢而不可逆转地重生。微微的刺痛和瘙痒,从我的指尖穿达至祂的手掌,与祂的体温相融,形成一种令人愉悦却又难以言喻的折磨,仿佛我的身体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祂的存在融为一体。
饱餐了痛苦中酝酿的情欲,并没有感到十分餍足。或者说,比起饱餐一顿,我更想延长这种错乱的亲密。想感受祂柔软的躯体在我怀中微微颤抖,主宰祂的生命和欲望,我感受着祂最不堪的不堪,最隐秘的爱欲。祂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向我敞开......
“停下。”
我恋恋不舍地松了口。费奥多尔立刻坐远了些,像是刻意拉开距离,又不至于显得太过慌乱,拿起床头的湿毛巾,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脖颈的血液。
“现在,尝到这具身体的好处了吗?”
3.
“怎么了,小西?露出这种表情。”
涩泽龙彦的语气懒散又带点揶揄,像是在逗弄一只不知所措的小动物。
“啊啊,我没事……”愣了几秒,反应过来的西格玛连忙摆手,声音却有些发颤,脸颊泛红。
涩泽龙彦从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支万宝路,夹在手指间,指尖闪着黑色光泽:“不介意吗?”
西格玛下意识摇了摇头。怎么会?自己又不是什么会被在意的家伙。而对面的这位,显然也不是什么会在意他人意见的人。
涩泽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舒适地眯起眼睛,胸腔缓缓地起伏,白烟从他的唇间缓缓吐出,如叹息一般,将美丽又病态的面容连同残余的眷恋之情一并掩藏。
“您继续讲……然后呢?”
“然后?”涩泽低头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仿佛在刻意放慢节奏,吊足了胃口:“也没什么特别的。祂又照顾了我几天,偶尔聊些有趣的事,送了些别致的小玩意儿……比如萨德的初版印刷书,一些安吉拉·卡特的法文版小说,还有一本相当精美的《O娘》的绘本。”
“这些书嘛,显然是祂猜测我的喜好挑的,或许在祂眼里,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色情狂吧,不过还算合我的胃口。”
“有这些东西打发时间,我也愿意乖乖躺在床上修养......不过说来有趣,还真挺符合的某些情节——主人公被强迫或自愿困在阴森的宅邸中,与一位优雅的施虐者,每天都上演不同的色情游戏。”
“不过嘛……这宅子里的‘游戏’还不够有趣,要是能再带点链条、项圈之类的,我说不定会更乖一些。”
“请别再戏弄我了...”西格玛低着头挤出一句,连耳根都烧得通红。眼神四处游移,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像随时会因为过热而晕倒。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涩泽的声音像烟雾般散去,“这故事并没有按照烂俗的色情剧本走下去。”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掐灭烟蒂,指尖在银质烟盒上轻轻扣了扣,为一场戏剧的幕间收尾。
“我开始探索宅邸。”
4.
房门没有上锁。
衣柜里叠放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长裤,熨帖整齐。以及一件正绢的瓶覗色吴服,绣着秋季的山林和寺庙。品味淡雅,但又带着骄矜的东方主义,毕竟把女式的訪問着当作晨袍来穿,这种不伦不类若换成别人,涩泽大概会冷笑几句。但介于品味还算可以,他也懒得计较。随意地披在身上,抬手将长发从衣襟下拨出来。肩膀露出一截,衬衣的领口也没有扣上,露出一截瘦削的锁骨,他并不在意。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被门后的东西占据。摩挲着褪色的门把手,他推开房门——空无一人。
并没有什么惊悚的跳吓,也没有像某些童话故事里描述的那样是什么看了就会大难临头的场景。眼前只是一间典雅而宽敞的卧室,结构上更像是一间博物馆展览室。高挑的大理石柱隐匿在天花板的阴影里,房间中央的家具稀疏而简单——床榻被置于一侧,猩红丝绒的帷幔懒散地垂下一半;一张小巧的卷盖式写字台,上了锁。落地灯和衣柜。其余也就没什么了。
涩泽龙彦站在门口,目光扫视了一圈,嘴角微微下撇,表情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偷窥时目之所及的,居然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他并不是一个有多高道德感的人,或者说,想要找乐子的心情远远超过了道德约束,他把能打开的柜子和抽屉全都翻了一遍,除了些寡淡的生活痕迹外,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连衣柜里也只挂着寥寥几件套装,都是涩泽见过祂穿过的,虽然都是相当高级的面料和剪裁,但依旧经典到实在没什么意思。涩泽贴近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嗅了嗅,上面的气息和床铺的味道让他确信,这并不是费奥多尔刻意伪装的布景,祂确确实实是住在这里的。
涩泽回头瞥了一眼自己刚刚离开的房间,那张尺寸偏小的床,让他逻辑上想到,那是为还未能够离开父母分床睡的孩子的准备房间。原来,这么长时间里,费奥多尔实际上就睡在与他一扇门之隔的地方。
吴服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滑落到肩膀,他随手拉了拉,却又懒得整理好。漫不经心地拖着青蓝色的绢缎后摆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他试了试浴室和壁龛的门,果不其然,所有地方都上了锁。目光最终落在那扇通往走廊的门上。
转动把手——门开了。
他的呼吸停滞。
伊万·冈察洛夫站在门外,几乎是鼻尖贴着门的距离。涩泽站在门内,冷不防地被这张脸撞进眼底。冈察洛夫面露微笑,那是种温和得近乎古怪的笑容,他的手交叠在身前,像是从未移动过,也从未离开过这个位置,安静地听着屋内地毯与绸缎摩擦的声响。似乎在他不被费奥多尔需要时,也始终安静的、微笑着、在此处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