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在书房等你。”
瓷人儿般的面孔裂出一条开合的缝,冈察洛夫的笑容和语调过于刻意,以至于让涩泽龙彦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执事对宿客乱翻主人卧室的行为并未多加刁难,反而替人整理起衣襟来。
真尽责啊。涩泽嗤笑。
执事一向悄无声息。轻轻地挪动脚步,像他的主人一样,确保每一步都是前脚掌先落地。这种恪守缄默的礼仪让宅邸始终保持宁静——天花板很高,抬头仰望时,无光的角落令人不安。天顶画的油彩早已褪色剥落,只能依稀辨出一些残缺的女性裸体,她们的脸庞和神态早已被忘记。屋楣上的石膏雕饰浮现出细微的裂痕,垂花与月桂花环维持在恰到好处的状态——随时将凋谢,却始终悬而未决。
然而,每一个角落都被打理得很干净,宅邸主人用心维护着建筑随时间自然衰败的模样,并没有做什么干预或修复,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抱有某种审美上的偏爱。仅凭这些信息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关于建筑学的知识,涩泽龙彦并不比他对宅邸主人的了解多。
并没有走多远,冈察洛夫停在一扇厚重的大门前,将人引入书房内。
一眼看去,用“书房”来形容显然不够准确——“小型图书馆”似乎更为贴切。整个空间被笼罩在新古典主义的风格之下,以桃花心木的深色纹理和橄榄绿为主基调。叠层书架配有滚动式书梯,带有铁艺护栏的夹层环绕整个阅览室二层,两侧各有一座螺旋楼梯蜿蜒而上,弧度宛如鹦鹉螺剖面般美丽而精确。书籍散发着独特的芬芳,带着纸张上的油墨氧化后的微妙酸意,混杂着淡淡的俄罗斯皮革的气味。此外,仍能从一些细节中看出主人家的个人偏好:巴塞罗那椅、包豪斯式的金属落地灯,这些线条简洁,材质冷硬的现代性隐匿其中,不难看出居住者更注重实用和理性主义的一面。
熟悉的建筑布局让涩泽龙彦想起无数次置身于类似空间的体验,欧洲的老图书馆大多采用这样的陈设,他见过更骄饰的,也见过更宏伟的。尽管这间阅览室并没有多超出他过去的感官体验,仍让涩泽龙彦诱发出恍若置身于铅黄电影的错觉——轴对称、空旷、古典,如同阈限空间,如卷牍的棺椁。图书馆,主人公独自穿行其间,在有限的文字记录中寻找非人之物曾存在过的寥寥片语。
“您来了。”
那人正坐在书桌前,从工作中抽出身来。费奥多尔的心情似乎还算愉悦,用温和的嗓音向他问安。
“让我看看您的手。”
费奥多尔微微起身,示意涩泽上前。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难得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他便懒洋洋地把右手递了过去。祂轻轻握住涩泽龙彦的手腕,细致得就像在观察一件自己字面意义上的心血之作是否有瑕疵般。涩泽有些别扭地蜷了蜷手指,尽管费奥多尔的指腹只是轻轻划过。新生的皮肤平滑细腻,连薄茧都没有,与掌根的原生皮肤之间仅有一条几乎不可察的断痕。费奥多尔用指尖压了压他掌指关节处的软骨,以确认其灵活性。
“恢复得很好。”祂满意地说。
“您不是第一个探索自己新身体极限的吸血鬼,也不是最惨烈的一个。希望这番尝试能让您长长记性。”
“哦?怎么说?”涩泽满不在乎地收回手,一副打听奇闻异事的消遣态度接过话。
费奥多尔低低笑了一声。那笑里有几分恶意:“我的一位同僚在接受血液后,从顶楼一跃而下以验证不死之身。”
“您能想象一滩碎肉从绞肉机里复原的样子吗?”
某种无脊椎的软体动物。摔烂的组织重新聚合,翻涌的水波般缓慢归位,在这微微颤动的鲜肉中残存着清晰的意识,神经作为传达感知和修复的丝线,代替入殓师的工作,被命运这双残酷的手重新拉紧。
涩泽龙彦一向是很擅长想象画面的人。
“‘不死’也并不意味着不痛,是吧?”
“但愿您能铭记于心。”
说罢,祂调整坐姿,目光重新落回到文件上,“随便逛逛吧,宅邸里的一切,您可以随意探索,随意赏玩。除了离开。”
“为什么?”涩泽反问,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对方只提出了一个限制,而偏偏就是这一点让他感到格外不爽。
“警察还在寻找您的下落。”费奥多尔头也不抬地回答,也不解释,语气平淡得近乎敷衍。笔尖在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涩泽龙彦的嘴唇微张了张,喉咙发紧。他确实有许多困惑,类似于得到一个具体的时间期限,又或许是与他们的存在息息相关的问题,甚至是更深层的问题——那些他还未曾碰触,但已然隐隐浮现的疑问。然而,他最终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盯着低头书写的那人,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羽毛笔尖在纸上游走,专注得近乎冷漠,就好像这间书房里不存在任何值得祂从工作中转移注意的东西。
涩泽皱了皱眉头,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对于费奥多尔,他不再有什么恐惧,即便对方确实有能力折磨他、撕裂他、让他不死不灭的肉身承受任何形式的极端痛苦和恐怖,费奥多尔却没有有这番萨德式的闲情逸致。至少从目前看来,祂行事颇有目的性,并不会单纯为取乐而施加刑虐。只是祂的态度着实让人恼火,像把自己当作什么宠物或易碎的玩意儿似的,小心地束之高阁,却也不真正放在眼里。
涩泽龙彦显然能预料到费奥多尔对下位者的态度——施舍,用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言辞打法,留下无尽的猜疑和穷竭思虑。实在是可怜又可笑。更何况答案可能比问题本身更具破坏性。
“我知道您现在有很多问题,关于我本人的,关于我们的,关于您的新身体的。”费奥多尔抬起眼瞥了涩泽一眼,唇角弯起笑意,“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涩泽龙彦懒得接话,转身就走。
2.
什么也没有。
残留着他打门又合上的虚影,很快,走廊中涌满白色的幽灵。没有上锁的门,把手的金属冷透了,推开便扬起一阵积尘,为昏暗的展览室增加一丝空气的重量。大部分的房间都空置,家具遮盖在防尘的白布下,裹尸布,远远望去像是供人描摹的虚空画,掀起察看,玻璃展柜里空无一物,天鹅绒的底座上隐约能看见凹陷的痕迹,如同旧梦一般。
墙纸的状态尚算完好,只是颜色轻微泛黄,边缘因脱胶而翘起。墙壁上留有画框的晒痕和深深的钉孔,天花板高挑,几乎看不清角落的细节,向上延伸的深邃感连同时间的维度都被拉长。从百叶窗洒入的微光中,漂浮着细碎的尘埃,半透明的寂静。这些在场的不在场证明,使奇异的空旷感填充着整个空间。
整栋宅邸的大部分房间似乎都处于这种状态——被遗忘,被弃置,处于等待之中。涩泽打开一扇门,发现一间娱乐室,灰尘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嫌弃地皱了皱眉,连跨进去的兴趣都没有;一间放映室,甚至没有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老式胶卷放映机被丢在地上,胶片散落一地,任由着被毁坏后十分惨烈的场景积灰发霉。
涩泽站在门口,感到一阵微妙的寒意,却无法将其形容为真正的冷。他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去。
宅邸里并没有更多人了,这一点并不令涩泽意外。
只有主人和执事两人居住的话,堪堪维持日常生活就足够了,主人家显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料无人问津的角落。
沿着桃花心木楼梯拾阶而下,抬眼望去,天顶一片复杂交错的木质雕梁中,镶嵌着金雀儿的彩绘玻璃。透过外部黯淡的天光,投射出微弱的琥珀色光晕,在横亘的楼梯和地面上投下金簪似的花叶剪影,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垂在台阶上的吴服后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涩泽龙彦身披着在一层朦胧的、梦魇般的氛围。
黑、白、赭红拼接出的几何图案,墨绿色大理石圆心,一只晦暗无光的眼。脚掌从柔软的地毯落到大理石地砖上时,他明显感到凉意,凝视透过衣物渗进来。
前厅沉浸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
似乎是觉得安静过了头。涩泽随手掀开覆盖在钢琴上的深红色丝绒,推开琴盖随手按了按——就算是没接受过什么乐理教育的人,也能听出来音准错得离谱。
好在,天上下起雨。
水痕模糊了窗上的金雀儿,斑驳的光影被不断打碎,重组,流动,使整个空间听起来终于不再那么单调。
宴会厅。
高悬于中央的水晶吊灯,似乎已经很久未曾擦拭,表面蒙着一层细微的尘埃。即便通了电,光线依旧昏昏沉沉地洒落在长桌上。
窗外仍在下雨,气味沉缓而濡湿,雨声断断续续地敲击着窗棂,与室内沉默的器物形成奇异的共鸣。仍维持着未散宴席的错觉:银器、烛台、冰凉的骨瓷,猩红色的皮革座椅一如既往地端正地排列,椅脚陷入地毯。仿佛客人们只是在宴饮后沉沉睡去,侍从已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餐巾整齐折叠,杯盏重新擦拭摆放,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等待着客人们明日再次赴宴。
墙壁上有巨幅肖像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按照建筑习惯来说,大多是主人及其家眷的肖像。此时只剩下伤痕般的钩孔。难道说主人家的自恋随着宅邸的辉煌不再而同样衰颓了?
在雨声中恍惚听到觥筹交错的清脆响声,以及欢笑和嬉闹。
3.
厨房、吸烟室、小礼拜堂、画廊.....涩泽龙彦四处探寻,想要在建筑中寻得更多阴暗的隐秘——某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比如,便于运输宅邸中受害者们尸体的垂直通道,或者通向墓地便于、偷窃新鲜尸体的密道;又或者是举行宗教秘仪的暗室,再或者一个满是中世纪刑具用于残虐的地下室。
他计算着步幅,丈量房间的长度与宽度;敲击墙壁,试图在沉重的石材或桃花心木饰面之下,捕捉到米诺陶斯迷宫的痕迹。墙壁是否有回音?地板下是否藏着空洞?
然而,这栋宅邸坦诚得出奇。
没有密室,没有隐藏的楼梯,没有秘密通道。
什么都没有。
他一路畅通无阻,墙壁是实心的,房间的结构清晰可见,甚至连舞会厅旁那处原本隐蔽的小休息室,也毫无遮掩地敞开着。
涩泽龙彦一进入休息室,便感到气味与众不同。狭小而昏暗的空间,装饰遍布着忧郁的蓝色丝绒。这些织物将半个世纪前的气味留存了下来——古龙水、烟叶、花香调的淡香水、雪茄。缭绕的香气之下,丝绒的触感似乎也能透过空气传递到感官之中,涩泽站在原地,阖上双眼,空气的温度与湿度在皮肤表面缓慢扩散,微妙地模仿着一种隐约的体温,仿佛仍存留着那些曾在此停留过的虚影——在此低语、叹息、调笑、密谋。他能够想象这些气息的主人曾在此驻足,某位女郎的指尖在墙上的丝绒上轻轻划过,某位绅士在沙发一隅无声地敲击着雪茄盒。碎屑落入地毯纹理的缝隙里。某个夜晚,他们在这里稍作歇息,而他们的存在早已化作气味、尘埃,与休息室缄默地纠缠在一起。存在的残余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继续存在。
墙壁两侧都有镜子,却没有看到自己往复循环的身影。涩泽龙彦的目光落在正对舞会厅的那面镜子上——双面镜,水晶吊灯的光辉透过它反射回来,使舞会厅的场景显得愈发清晰可见。倒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无论是什么阶层地位的人,都对他人的生活有着隐秘的好奇心,所谓窥淫癖(Scopophilic)罢了。那些曾在舞会厅里自顾自整理领口、拨弄发丝、与镜中的自己交换眼神的宾客,也许对他们正被观看,被品评,被观察得如此彻底一事浑然不知。
目光掠过双面镜,转向休息室另一侧的镜子——一面老化而锈蚀的银镜。表面已不再光滑,银层被时间缓慢侵蚀,从中心泛出斑驳的黑色,边缘晕染成模糊的碎片。仍然映照着舞会厅的光影,只是比双面镜中的画面更加柔和,不具真实,灯光微微变形,一丝不可言说的迟滞感,并非当下,而是某个消逝的时空,幽灵般的残存影像。涩泽龙彦的映像并不存在其中。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他立刻理解其中的残酷——这是生者与死者交错的永恒舞会。舞厅中,宾客仍醉心于对方。彼此试探、纠缠,欲拒还迎的戏码一再上演,张力蓄势待发。探戈,胸脯贴合又分离,脚步相处又交错,亲密与攻击的界限变得模糊。银镜中——交缠的手指、柔软的腰肢、鼻尖上变化的亮光,眼波流转,耳鬓厮磨的那人——并不存在。那份缠绵、激烈、暧昧、挑逗,归根结底,只是死者的幽影的戏弄。死牵引着舞步,而生者毫无察觉,只沉醉于怀抱着虚无起舞。
这不仅是视觉上的恐怖,而是哲学上的恐怖。含有银涂料的镜子让血族们轻松辨认出猎物和猎手,而后者在挑选心仪的食物时,轻松惬意得就像点菜一样。
运用权力维系着结构性的剥削,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在这副浪漫主义的造作,下猛然进入意识时仍感到一阵恶寒。
至于他呢?存在被剥离,倒影被镜子拒绝,游离于生者之外,甚至连舞池中的幽灵都不会注意到他的缺席,他又算什么呢。
4.
“雨还在下。”
“我回到前厅,开始弹奏关于月光的乐章。”
“原来您还会弹钢琴的吗。”
西格玛没忍住问出口。感官体验对于涩泽龙彦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他对一切能刺激感官的事物都保持着兴趣——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甚至痛觉。但钢琴?西格玛很难想象一个这么骄矜又叛逆的人,会日复一日地练习这种学院派,需要自律和精准度的乐器。
如果说擅长吉他、贝斯之类的,倒是毫不意外。70年代是摇滚乐的黄金年代,他的趣味怎么看都更偏向那边。而且,如果真的是那种只能通过演奏钢琴来抒发愁绪的人,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到地下墓穴里找刺激吧。
“没什么可惊奇的吧,但凡是我那个时代的孩子多多少少会被逼着学习钢琴。”
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西格玛默默地想。
他确实是个少爷,生在那样的家庭,受过最精细的养育,并最终长成了一个纨绔,一个体弱多思的华族后裔。
他又开始觉得无聊了,才会对着这件不算特别喜欢的东西投注思绪。
在腐朽的情欲和不愿面对的隐忧中,用这架差了半个音的钢琴,弹奏起《月光奏鸣曲》。象牙微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渗入皮肤,他注意到指尖上的黑色指甲油已经掉光了。低音区,一丝不稳定的波动;踩下延音踏板,预想中如水般流畅的琶音却拖出了比预期更长的余韵。C小调的旋律在空气里震颤,仿佛整个宅邸都在共鸣。
窗外雨声不断,水痕像透明的伤痕,将玻璃上的金雀儿徽章模糊成一团。涩泽龙彦的长发随着丝绢的流淌而垂坠。他的姿态随意,琴音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如叹息,湖面上碎裂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又迅速消失。
“真是残忍的月亮。”
一阵微妙的掌声响起,礼节性的,却仍有几分刻意。
涩泽停下动作,指尖仍悬在琴键上,抬眼正对上冈察洛夫的目光——执事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安静得像猫似的。没有制造出任何多余的响动,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一直站在那里,一直。
“您刚才走得太快。我顺着琴音才找到您。”
“房子那么大,找不到人也挺合理的。”西格玛说。
“主人让我带您去珍奇室。”
“主人说,您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