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覆辙

    无论是否算过自己或是二人之间的命运,许望砚向来不信这些。命运若是能被测算,就是承认古往今来世人对所有不平抗争的无用功。

    这是最不必信的。

    他只将其当做用来刺痛对方的刀剑,问,“不会算,还是不愿意算?”

    “如果两者皆有呢?”灰衣青年睫羽一垂,静静擦拭怀中碧血,动作慢条斯理,旁人看去,几乎误以为是不愿搭理的作态。

    许望砚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仿佛渺远迷蒙像一个虚幻的影子,堵得人气性再大也无处发泄,只好厌烦阖了阖眼,继续用话激对方,希冀对方识相点,别在自己眼前晃。

    “既然能算,那你算出此去剑阁,你会好过么?”

    “师哥,你好似有些误会。”灰衣青年道,“并非师哥想的那样……”

    ……又是这样的反驳。

    下一瞬,许望砚骤然掀开了眼睛,清澄的水色在眼中剧烈动荡,纤长眼睫不住发颤。

    榻上青年几乎怒极反笑,那一刹间,眉目却硬生生弧出伪作的温柔。

    他打断了崔忘渊的声音。

    “你还有话想同我解释?真是稀奇。我还以为你又要和当年作崔小剑仙一样我行我素,让我们这些人做什么都要依着你的心意来呢?”

    话语柔和,内容却刻薄。

    崔忘渊显然因此有所动摇,放下了手中长刀,向这处看来。

    这话说的真是好没道理。

    他的思绪跑偏到奇异地方,眨一眨眼: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依着我的心意来,那么我早就心满意足了,可不会与师哥的关系落到这步僵硬田地。

    只是这话实在对师哥不太尊重,他没说出口。

    崔忘渊只轻轻问,“当年我在师哥眼中,竟然是这样讨人厌么?”

    这声音实在茫然,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不笑的话,许望砚唇边温柔笑意越发讽刺。

    真是教人惊奇,当年傲气得不可一世的崔小剑仙,竟然也会有这样自省的时刻。

    “过了这么多年,你才有自知之明,也算不幸。”许望砚不欲令他绕开话题,“你说是我误会,那么是什么样?”

    灰衣青年却仍然模样沉静,话语显得温吞渺远,“师哥,你又如何这样怀疑我?”

    这是一贯要同自己掰扯的意思。

    许望砚脾性忍作温润随和,与旁人交流,向来让渡几分,且随对方得寸进尺或是口出恶言,都神色不动。

    可要同崔忘渊耐心交谈,却像一桩棘手难事,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面前这人就像自己心中无法拔出的一根刺,不能愈合的伤口已然腐坏流脓,触碰一分,就要疼痛不止,亦恼恨不休。

    他不甘一人困囿其中,于是将这疼痛用语言加倍返还给罪魁祸首,要拽着崔忘渊一同沦入深渊。

    “你那昔年好友来找你,给你带剑阁口信,不是还要回去做你的崔小剑仙么?”许望砚冷笑,“你当我同你一般快成了聋子?”

    这句聋哑讽刺对灰衣青年而言,并无半分伤害,不过只听作轻飘飘一句话。

    崔忘渊毫无动容,只是静静望着许望砚,不发一言,也不曾作出解释,听师哥还能说出什么尖锐话语来伤害自己。

    他实在太过淡然,以至于见灰衣青年不出声,许望砚声音愈发冰冷。

    “其实当年你将我从法场劫走,因此被逐出师门,这些年里也是后悔过的,对么。”

    “今日是否要在此将我就地正法,作你回剑阁的投名状,崔小剑仙?”

    崔忘渊心道:这便不能再任由师哥胡思乱想下去了。

    许望砚的话音尚未落地,先被屋中另一个人稳稳接住了。

    “师哥,没有投名状。我不回剑阁。”

    “从师门劫你离开,是崔忘渊自愿这样做。”

    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年崔忘渊放弃剑阁弟子的身份,也不再当所谓的崔小剑仙,只是因为在这世上要活着拥有的,已经被他架在肩上,从他人手中完完全全抢来了。

    那时轻狂妄为的崔忘渊认定,只要将许望砚留在身边,就没有人能够再利用师哥牵扯自己。

    可惜。

    可惜因果业报,最终是这个被他妄图紧紧牵住的人,先将崔忘渊抛下了。

    灰衣青年终于作了正面回应姿态,“师哥,是你不愿意信我。”

    他的面上毫无委屈,也不似在诉苦,只抬手按了按眉心,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

    头疼愈发厉害,他放下碧血,将手边常备的温酒一饮而尽,强行将这疼痛压了下去,才抬眼看来。

    “要我怎么信你?”许望砚唇角露出一个讥讽弧度,“凭你拿在手中的剑阁信物?还是你要回归剑阁再收两个弟子的大好未来?”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

    “剑阁是你的家,在外多年孤身漂泊的异乡人,得到了家书难道——”

    “还有不会回家的么?”

    崔忘渊闻言,定定望着他的师哥,面上不作表情。

    他的眼瞳色泽十分沉,因而显得莫名有些惊悚。

    年少玩心大起时,几乎没有好友愿意同崔小剑仙对视,只说被他瞧得背后生寒。

    此话一点不假。

    “那是师哥的家。”

    灰衣青年声音和缓,却仿佛一把尖刀,将许望砚从内到外剖开,血肉骨骼曝白在光照下,所有回避都无济于事。

    一切遮掩在这把尖利的锐器下皆无所遁形。

    “师哥会这样说,就是还将剑阁当做自己的家,不是么?”

    他的话再有理有据不过了。

    只有心中曾经为家下过定义的人,才会做出这样比喻。而正巧崔忘渊纠缠过面前这人的大半人生,对此人口是心非态度十分清楚。

    许望砚大概从未想到他会这样反问自己,一时面上不显,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只得强作镇定,脊骨悚然。

    这样见鬼的推断,崔忘渊是如何得出来的?

    他向来知道崔忘渊口齿伶俐。却没有想到在这一事上,竟然被对方问得哑口无言。

    还不等他反应,崔忘渊的声音在耳侧却愈发可怖起来,“师哥,这世上,唯有你最了解崔忘渊是什么样的人。”

    “你明知他不会抛下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不敢赌八年后他的真心。”

    只听水声潺潺,崔忘渊再次倾倒半碗温酒,一手端过,起身走来,声音由远及近。

    水波晃动,碗中倒映的是朦胧的一张脸。

    “别怕。”他的师弟缓缓扶在榻边,教他看清那唇瓣薄而青白。灰衣青年眉目低垂,和缓音腔娓娓,跨越长河,自八年前流向现在。

    “八年前我不曾放弃你,八年后我也会和师哥同舟共济。”

    灰衣青年将手轻轻贴在他的额上,是还未成为崔小剑仙的崔忘渊身在病时,许望砚常常用来安抚对方的动作。

    仿佛就在这样的动作里,他们能够暂时和解。

    只是这动作不免带有一丝以下犯上的味道,向来对身份细节更为敏锐的许望砚偏了偏头,口气冷淡几分。

    “当然是崔小剑仙怎么想,事实就是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反驳不成?”

    他向来轻蔑人与人之间的同舟共济,看过太多离合反目,就知晓海誓山盟有多轻薄。

    “既然说自己不会回去,却不是还要去剑阁见两个小徒弟?”

    崔忘渊也不勉强,将手收回,道,“我不会去。”

    灰衣青年出神一会,细长十指拢起瓷碗,饮尽碗中酒水后,将瓷碗一放,轻轻靠在床榻边,半阖了眉目。

    “我不会回剑阁了。”

    进屋前,他已放飞雪雕,令小七再往剑阁去一趟,将此事彻底回绝。

    这句话让许望砚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少见流露出茫然神色,光照下,那双眼瞳色泽浅淡,隐隐弧转出流水般透澈晕痕。

    崔忘渊的回答属实大逆不道,出于他意料之外,以至于教许望砚措手不及,一时说不出只言片语。

    只这一刻便心知肚明,在这场交锋中,他无可辩驳地落败了,两人之间争夺不休的主导权一如当年落在他的师弟手中,他再次被剥夺了一分自由。

    崔忘渊声音低缓。

    “休戚与共,当年我们不就说好了吗?”

    他的好师弟伸出一只手,将他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姿态十分温柔,是八年前的崔小剑仙绝不可能拥有的模样。

    许望砚注视着他,蓦然有说不出的恍惚。

    时间竟然能将一个人改变至此,棱角磨损后,曾经骄傲张扬不可一世的赤鸟也可以如此平和。

    灰衣青年低幽笑了一笑,细碎的光透过垂落长发,在许望砚眼前蜿蜒出一道又一道湿冷可怖的影。

    ……师哥,你食言了,可是崔忘渊却没有忘记。

    这道誓言好似得以被承认,廊外拂起长风,院中纱帘帷幔犹如漫天卷地,款款高扬,将天光遮掩,此起彼伏,婉转不休。

    在千道万道的次第阻碍中,崔忘渊十指托起床榻上青年一只手,将它贴在自己额间,犹如低首祈祷,带着八年前年长者残缺模糊的影子,眉宇温柔动人。

    师哥,那年我就说过了,我们休戚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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