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近日来十分热闹。
最教人兴致充盈的,莫过于有白衣男子站在门前,苦一张脸,正三下五下边敲边劝。
“今日是你生辰唉。”赶鸭子上架的云临雪无奈,又是曲起骨节扣三扣,“崔忘渊,崔小剑仙,拜托你别这样。”
没有得到屋内的回应,云临雪一边胡言乱语,又实在不肯将门推开得罪屋里置气的人,只好苦笑,“不就是许望砚还未回来么,也不能因为他一人怠慢其他宾客吧?”
他扫一眼袖手旁观的几位,搬出了这些友人之中最不能惹的那一个,“崔小剑仙,你再不开门,姬姑娘他们要撞门进屋抓人了!”
抓就抓吧。
屋内半只脚已经跨上窗台的崔小剑仙心道:而我现在就要去找师哥。
见门内仍然毫无动静,云临雪头痛不已,余光瞥见周围一圈探究视线,回头对众人做了爱莫能助的表情。
“他不愿意出来见人,我也不能硬闯吧?我又不算你们这样是知交好友,被他毫不留情打上一顿丢出来可好玩。”
无端被点了名的君贪欢哑然失笑,“云门主……愿赌服输。”
云临雪再扫一圈崔忘渊的诸位友人,每一位都是视线躲闪,低头忍耐笑意,直看得他额上青筋暴起,心中念几遍眼不见心不烦,转过了头,继续与门内悄无声息的红衣剑仙掰扯。
他掰扯得焦头烂额,却一直不得回应,不免让云临雪在心中反省自己真的有必要来这一趟么,还是闲得太慌了。
“坏了。”见云临雪怎么说都得不到门内反应,把崔忘渊德行摸得七七八八的另一位好友却当即倒吸冷气,语速极快,凑上前来,“快开门抓人,他可能要跑。”
生辰宴上宴请四方,过生辰的人却在当日跑了,这还得了?
“开门。”几人一瞬回神,不再看云临雪热闹,当机立断,“逮住他!今日可万万不能让他跑出去!”
屋内将他们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崔小剑仙早已经倾了半个身子,心中波澜不惊,眼看就要从这一处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
身后传来青年犹疑的声音,几位性情急躁准备撞门强闯的少年头皮一炸,齐齐回头。
见来人一身玄衣,正是许望砚。
“怎么都聚集在忘渊门前?这是做什么?”
还未等众人开口告状,只听屋门一开,久等不见的崔小剑仙面上欢欢喜喜,冲了出来,速度极快,将擦肩的云临雪撞得一踉跄。
走至房前的许望砚还未理清头绪,已被抱了满怀。
“师哥!”
崔小剑仙惊喜道,“你真的回来了!”
许望砚听言一挑眉,晓得了崔小剑仙的言下之意,半是数落半是纵容,“早就告诉你了,怎么,你一直不信?”
崔忘渊迅速摇头,将怀疑撇清,“怎么会!只是师哥久等不至,我就准备出门去找师哥罢了!”
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少有被拘束的时候,此刻也丝毫没有觉得不对,眼瞳明亮,振振有词。
“是给你这几位朋友添麻烦了吧?”许望砚却一猜就中,“你要丢下这么多宾客一走了之,他们来抓你,是也不是?”
被戳穿了前因后果,崔忘渊神情悻悻,摸了摸鼻尖,试图再替自己辩解一句,眼尾小痣红得有些艳,“我没走呢……”
“什么出门。出窗还差不多。”云临雪哀叹一声,趁机添油加醋,却也不敢说得太过,还是得来崔忘渊咬牙切齿剜上几眼,只好全然当做自己是个看不见的眇者,“我们怎么抓得住这人!”
许望砚托着怀里这少年人,冷笑一声。
红衣剑仙目光有些飘忽,放开一双扑人的爪子,神色无辜起来,“这不是师哥回来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从许望砚怀中挣脱,当即拽过云临雪,又用眼神推着几人往外走,“走走走,准备宴席去了,一个两个真是没事做,都聚在我门前做什么,散了散了,都散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特意提高了声音。
庭中此起彼伏的笑声不断,窃窃隐忍有,放肆也有,直听得红衣剑仙也有些挂不住面子,耳根烧红一片。
将人全数关出庭院,崔忘渊与许望砚檐下同坐,看玄衣青年将长条状的布裹放在桌前。
崔忘渊心中莫名有异,只是被欢喜掩盖,因而叫他忽视了这异样,只下意识上手掂量。
器重约莫七斤九两,长三尺七寸,隔着布帛,指尖触及也是一阵微凉。
他抬起头,眨一眨眼,将心中早有答案的问话摆了出来,“师哥,你真去了北域刀剑冢么?”
许望砚却没有直接回答,盯着他眼尾一点殷色,唇角微抿,片刻反问一句,“出来这么久,怎还是不识大体?你的生辰宴是极重要的一件事,说好在院中等我,就这样难捱吗?”
旁人若将这段话听去,定然是要心中惶惶,挂不住脸,又拿捏不定许望砚态度,手足无措。
然崔小剑仙由他一手带大,知他恼怒以外,更多是忧虑担心,于是蔫上一瞬,轻声自语,“的确如此,生辰宴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望砚显然听到这句不像抱怨更似不解的话语,微微眯了眯眼。
“这又并非我真正的生辰。”崔忘渊见他不言不语,便当做许望砚也同自己想法一样不大在意,表情有些恹恹不乐,“随口乱语,也没什么重要可言。”
他抬眸一顿。
师哥眸色冷沉,淡漠眉眼泛起了轻微恼意,被他捕捉进眼底,叫他倏然噤声。
许望砚少有用这样严肃的神情面对他。
玄衣青年郑重其事,制止了话题还有延展不知去何方的可能性,微微蹙眉,是十分不赞同,“这话在众人面前不要再说了。”
玄衣青年的话语沉静,若仔细听去,竟能生出些许微妙的哀怜,“无论是谁,生辰都是十分重要的。你遗忘了自己的生辰,于是定在我们相遇的那一日,难道这对你而言,其实也不大重要么?”
崔忘渊当即摇头,认错态度好得非常,“是十分重要的。师哥,怪我想错了。”
“拆礼吧。”见崔小剑仙这副略带可怜的模样,许望砚也不愿在今日叫他伤心,口气转缓转轻,仍然是对这唯一的师弟硬不下心肠。
玄衣青年清冷眉目染上无奈和叹惋,一瞬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微微的笑意,将方才未能回答崔忘渊的话语接上。
“方才明知故问做什么?猜到我要送什么还试探?不是说过了么,送你一柄北域刀剑冢的名刀名剑。”
许望砚停顿片刻,又道,“只是这柄刀真名已经佚失,因而我将其起名碧血,你不介意吧,忘渊?”
“怎么会!”崔忘渊见他态度放缓,也不免轻松起来,将沉郁心思抛却脑后,眉目盈盈,神采飞扬。窥得碧血全貌后,崔忘渊更是恨不得将刀提出去在每位好友面前炫耀上一圈,“这是师哥送的,自然是最好的!”
许望砚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立即将他按住,防止崔小剑仙出门在好友面前丢一圈脸,重了点声音镇住这总能想一出是一出的崔小剑仙,“坐下。”
崔忘渊虽不明白师哥要对自己说什么,却还是乖乖坐下了。
“碧血性凶,”许望砚见将人用话语按住了,才淡声补充,声音很低,几乎侧在崔忘渊耳边。若是不仔细听,全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非到迫不得已,不必将其显露人前。”
崔小剑仙此刻正爱不释手,听了师哥对自己的叮嘱,头也不抬,只是声音欢欣雀跃,“嗯,都听师哥的。”
他没有抬头,于是也没有看到许望砚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黯淡,仿佛将他当做陌生人般观察衡量,终于确定什么,才漫漫收了视线。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自然都是真的。
然凶刀噬主,也是真的。
此次北域刀剑冢出世两把凶刀,一柄碧血,一柄惑业,皆是真名佚失,再起新名。
许望砚自崔忘渊与相明月一战后便不再怎么管着他了,仿佛将崔忘渊真真正正当做一个不必依附自己的生命,于是不必过多干涉,对方也可以自然长大。
现下对方主动示好示弱,也被他不着痕迹躲开,碧血这一刀还与崔忘渊,便算是从此可以不再思虑踌躇,即使有朝一日二人兵戈相见,也可以痛下狠手。
他道,“回来时袖口沾了血,我先去换下这一身,晚些就到。你好好坐在那,别教人担心。”
崔忘渊点了点头,很是认真神色,全然是将师哥话语记在心中的模样,竟恍惚之中令许望砚看出些乖巧意味,未曾想过,这几乎是他与崔忘渊最后一次心事安宁、不曾有阴谋诡谲参与地同坐一处。
得了承诺,许望砚也不拖沓,当即起身向自己住处走去,只是在彻底转过院墙时微微停了步子,回过头望那双清明通透的眼睛,清冷眉目流露不可察觉的哀冷,动了动唇,轻声说,“崔忘渊,生辰快乐。”
红衣剑仙没能参悟这是一种什么样可怖的信号。
剑阁少阁主歪了歪头,对他露出近乎迷惑人心的绚丽笑颜,绮艳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