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刑部新上任了个尚书,还是个探花,昨个儿刚迁了衙署。”
“新官上任三把火,刑部的规矩他哪能有咱们懂?”
“哈哈哈哈——”
两名狱卒在狱中的甬道中的桌边喝着孝敬来的小酒,借着酒劲吹牛皮。
“刑部虽不比那诏狱凶恶,施刑的手段可也不算少,我押一枚铜币,那探花进了大牢,半只眼睛不敢睁。”其中一名瘦高的狱卒抛起一枚铜币,五指将铜币压在了桌上。
另一名粗壮的狱卒,敞开笑怀,一脸浓密的胡子笑得乱颤,道:“既然如此,那我押两枚!”
“哦?那我押三枚。”
未见人形先闻其声,甬道外头施施然走来一个红衣身影,头上正立着乌纱帽。
突然,连响三声,酒盏迸裂,三枚铜币转着圈落在了牢狱潮湿的地面。
身影走进昏黄的烛光,狱卒两人感觉后脖子一凉,一身温热的酒气惊得全散,立刻抖擞得站起身来。
“你们可看好,我哪只眼睛是阖上的了?”温润的声音如玉般在甬道里回响,两名狱卒却感觉心底一片寒凉——完了。
“三枚铜板从你们的月钱里扣,自去慎刑司领五个大板。”温容与继续踱着步,“如若下次再见你们值差偷闲,非议上官,就别想出这班房的门了。”
“是、是!小的们不敢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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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容与小指勾着牢门的钥匙串,背着手,钥匙随着步伐当当作响。
刑部不比诏狱,关押的也是些无关紧要的牢犯,且主要是因审讯需要而暂时收押。
他走到甬道的尽头,缓缓转了个身。
他面前的刑房中,“牢犯”正衣冠楚楚地享用着四菜一汤的“牢饭”,稻草垫上还摆着两罐佳酿。
温容与上前一步,“谢将军,到时辰了,可该出来了。”他摇着钥匙示意道。
谢鸢仍低头大快朵颐,将口中的精羹咽下后,回答道:“这屋子里的稻草倒让我想起了军中的营帐,一时可真不愿起来了。”
谢鸢侧身半倒在稻草垫上,在狱中看着比置身仙境还愉悦。
温容与没接话,只挑出钥匙,“吱呀”一声打开已然发锈的牢门。
他从官服的窄袖中抽出一卷信纸,放在了谢鸢的案上。
“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谢鸢乜眼,一指勾起信纸展开。
谢鸢是谢家的养子,也是当今皇后的义弟。昨日因在宫中向年幼的嫡皇子执刃,被皇帝下旨押入刑部大牢三日。
而眼下信纸中的内容也不过是皇后的陈词滥调。
谢鸢又卷好信纸,收入怀中。
他敲敲桌案,冷面道:“听说温大人新官上任,便请大人赏脸陪我喝一壶。”
温容与微笑回绝:“下官还在值差,不宜饮酒。”
谢鸢不听,径自满上了一碗酒,推到桌案边,道:“只吃一碗酒,不妨事。只要这碗见底,我便离开,如何?”
温容与迟疑半会儿,继而竟从善如流地端起了酒碗。
谢鸢也不过想撒气,耍一耍纨绔的性子,却不料温容与竟真要喝下。
他喝的是军营中常喝的烈酒,像温容与这帮文官喝惯了清茶淡酒,绝对是受不住的。
他刚要心虚作罢,却只见温容与端起酒碗后,一翻手腕,一碗酒干干净净地都落到了地上,划出一道水痕,看上去就像……
温容与再一翻手腕,将碗底展示给谢鸢,道:“碗已见底,谢将军可说话算话?”
谢鸢不成想被耍了一道,先前的一丝心虚此刻也是半分不剩,一撩袍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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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鸢离开刑部后,便风风火火赶入宫中。
宫门外的禁卫军见谢鸢一脸凶相,惧其又生事端,提枪拦住了他。
谢鸢堪堪止步,扶额缓了缓脾气,但一想到自己因一个刚上任的年轻官员而气恼,脾气便愈发汹涌难以抑制。
“让开!没配利器!我要去找皇后。”
禁卫军面面相觑,沉默一阵便撤了禁制。
谢鸢一路快走,直往皇后的住处汇芳宫。
他不顾院内侍女阻拦,急匆匆踏入殿门,喊他姐姐的名字。
寝宫暖帘被撩起,但露面的不是他的姐姐谢鸾君,而是当今圣上。
谢鸢一惊,立刻撩袍下跪,“臣参见陛下。”
当今圣上年过不惑,正是力壮之时,却因操劳国事,两鬓已有银丝。
“适才出言不状,却不见你如此多礼。”皇帝正身坐在宫殿的主座上,“鸾君是你阿姊,却也是一国之母,不可如此直呼姓名,乱了礼数。”
谢鸾君牵着年仅七岁,昨日刚被谢鸢教训过的皇子,从暖帘后缓步走出。
谢鸢一转身,又拜见皇后。
小皇子赵如深躲在皇后的裙后,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有些发怯地看着他的舅舅。
谢鸢看到谢鸾君身后的幼小身影,又唱道:“见过殿下。”
听到谢鸢的声音,小皇子又躲得更深了些。
昨日他在御花园令奴才架着他上树掏鸟蛋,谢鸢撞见后直接抽刀,吓破胆的他从奴才膀上摔落,虽然只落到了草地上,并无大碍,但身上也被细小的石子擦出了伤。
他哭着闹着要把他舅舅关进大牢,没想到父皇还真下令把谢鸢收押了,他有一丝得意,但更多的是心虚。
皇帝坐在高位上,对还杵在殿门口的谢鸢道:“口边的礼数是到了,你脚上的功夫可从来不歇着。”
“朕知晓此事亦有深儿的过错,但你身为边将,成日往来在大内中,还奔皇后的寝宫闯,可有把我这一国之君放在眼中?”
谢鸢积着一身无礼的罪名,又跪下一叩首,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从今日起,你便留在你的将军府思过。这月下旬是太后寿辰,届时再解你禁足,来宫中参加寿宴。”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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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鸢从汇芳宫离开,又在御花园被宫女拦下,说皇后召见。
谢鸢被宫女带到湖心亭,皇后正倚在美人靠上赏莲。
“见过皇后娘娘。”谢鸢一板一眼地行着礼。
皇后敛容,缓缓起身,道:“过来吧。”
谢鸢向前走了两步,又与皇后保持了五步的距离。
谢鸾君轻叹一声,说道:“深儿的少傅丁忧,最近对深儿确实疏于管教。但你身为舅舅,已经而立的年纪,怎可仍如此鲁莽行事,你便不怕深儿学坏不学好?”
“而况如今你的身份,朝中何人不惦着你欲借机参你一本。若不是皇上宠爱深儿,亦器重你这个将才,托付与你,你何能如此肆意?”
谢鸢皱着眉,脸上的锋芒收敛了些,道:“臣知罪了”
谢鸾君在踱步到庭边,摘下一朵出头的花苞,“禁足间你好好反省,莫要再招致是非。”
谢鸾君轻轻拨弄着未□□的花蕊,吩咐宫女带回寝宫,又转头嘱咐道:“这几日我会遣人送些东西与你,此次可不许再丢进河里了。”
谢鸢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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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值休沐,温容与换上常服在赏悦楼喝茶听戏。
赏悦楼的戏名动京城,常有达官贵人开了包厢来此地消遣。
温容与舍不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去包厢里享受,况且他一个人来去,并没有这个必要。
他啜一口茶,抿一块酥糕,相比在衙署的案牍劳神,已是十分的惬意。
“好巧。”
温容与的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泼出去。
他对这个搅他清闲的不速之客十分愤怒,竟然还敢敲他的脑袋!温容与少有地冷下了脸,转过头,却看见昨日方见过的面孔。
谢鸢穿着一身靛蓝色圆领袍,腰上挂着玉骨牌,手里还揣着柄折扇,颇有些文人风雅,与在狱中暴躁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这周身纨绔无赖的气质却是与昨日一般无二,属实是浑然天成。
温容与立刻又把冷脸换成了淡淡的笑脸,道:“谢大人怎的在此处,鄙人可听说大人您被禁足了。”
谢鸢听出温容与话里的揶揄,却没有计较,只道:“温大人消息可真是灵通。我也不过只能在将军府外三条大道上活动罢了,幸而这赏悦楼恰在将军府附近,还能偶遇温大人您。”
说着,他就毫不客气地在旁边落了座,顺手给自己倒了碗茶。
温容与没有回话,右手压着桌面,跷着腿半靠着椅背,继续赏戏。
没有半柱香的时间,谢鸢又开始闹了动静。
他把茶碗一撂,道:“这茶味道淡,喝不惯,不如酒来得肆意。”
说罢,他又开始拿折扇敲着桌沿,评价戏目道:“尽是文戏,也没些武斗,发困得很。”
温容与啜了口茶,笑道:“谢大人舞刀弄枪的自是看不惯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
今日做的戏,恰是温容与最喜欢的一出。
温容与正沉浸于字字珠玑的戏词里——
突然戏台上传来一声巨响,连戏子也慌了神,停下了唱词。
谢鸢本能地迅速起身,右手下意识地去探莫须有的佩剑。
他向前两步,越过勾栏,看到了戏台上的情况。
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倒在了台上,身下漫出鲜血。
而正上方的厢房,几名宾客上身越过栏杆,神色或迷茫或慌乱。
戏子颤颤巍巍上前,探那人的鼻息,而后被吓得向后踉跄两步,跌倒在台上。
“死——死人了啊——!”
谢鸢上台,去探了那人脉搏,的的确确是没了。
此时上头厢房的人也匆匆下楼。
“崔大人——”
一名小厮慌忙上前,谢鸢用扇将他隔开。
小厮发怒,打偏扇柄,喝道:“你是何人,我家大人乃千金之躯,还不唤个郎中来?!”
“耳朵不听使唤便割了,方才那戏子喊那么大声‘死人了’你可听不见?”谢鸢嗤道,“你家大人现在需要的是仵作,不是郎中。”
小厮忽地扑地,才迷茫地摸到了一地的鲜血。
“我家大人只是从二楼不慎跌落,这楼高不过九尺,怎会致死?!”
“方才你说你家大人千金之躯,那我可能知晓你家大人何处高就?”谢鸢问道。
小厮紧握着尸体的衣袖,双手蹭得满是血迹,他略带哽咽地道:“我家大人乃是审计大夫崔世开。”
谢鸢常年不在京城,不过对这个名字也略有耳闻。
“仵作来了。”温容与突然从他身后走来,低头见到了尸体,立马刹了脚,还退了两步。
温容与以袖掩着口鼻,眼光也从尸首上别开,看着谢鸢道:“见笑了,下臣见不得血腥。”
“温大人确实机敏,这么快便寻来了仵作。”谢鸢道。
温容与讪笑:“谬赞。”
仵作获得应允后,正要提着包袱上前验尸,被小厮拦下,“你们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动崔大人的尸首。”
谢鸢一抖扇子,顺便抖出了扇子上坠着的玉饰。
小厮一见,立刻如灼了眼似的避开目光。
那玉饰品质上乘,打磨圆润,是一个飞鸟的形。而京城中,唯有谢家有一对飞鸟玉坠,一支在皇后手中,另一只便在他的义弟谢鸢,谢大将军手中。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便!”小厮及时止损,识相地让开。
仵作简单视探完伤口后,答道:“崔大人后脑出血,盖摔伤所致。”
谢鸢转头对温容与道:“先报官。”
温容与闻言,微微一笑,捏着手中的信纸,递给了身边的小吏,小吏立刻飞奔离去赴命。
“案情已经递上去了。”温容与道。
谢鸢:“你倒真是麻利……”
温容与:“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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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尸身也被送到了刑部的净室仔细查验。
净室内是仵作和温容与,净室外则是小厮和厢房内的其他官员等候问询。
至于谢鸢,被皇帝安插在京城的暗卫拦下,送回了将军府。
少顷,仵作停下了动作,禀报道:“崔大人除后脑外,颈上还有一处细微伤口,切口极细,血液不得以渗出,但内里喉管已被割断,崔大人是窒息而死。”
温容与借仵作使的刀,用刀背将崔世开的下巴抬起,果然见颈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渗出血来。
温容与再转身,见净室外的人等得焦急,问门边小吏道:“案情可禀报圣上了?”
小吏答道:“已为大人传报——”
小吏话声未落,大监窜着脚步,拂尘一扫,唱道:“圣旨到——”
温容与眼神一闪,立刻撩袍下跪听旨,在场众人也纷纷叩首。
“传陛下口谕,审计大夫崔世开乃朝廷命官,于京城遇刺,即令刑部尚书温容与,严肃刑律,彻查此案。钦此。”
“臣谨遵陛下旨意。”温容与答道。
“起来吧温大人,可抓紧时辰查案,下旬可是太后娘娘寿辰,这案子可不能怠慢啊!”大监道。
温容与笑着回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