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

    温容与随即便唤人收拾了间暖阁,开始审讯在场人员的口供。

    第一个便是那小厮。

    “你叫什么名字?”温容与问道。

    “阿禄。”

    “你可知崔审计是如何坠楼的?”温容与继续道。

    阿禄明显神色有些慌乱,十指不慎安定地在膝上搓动。

    “我……我……”

    温容与缓和了些语气,道:“你只说出你见到的情况便可。”

    阿禄答道:“当时小的在一侧服侍,我家大人突然站起身,走到厢房的栏杆上靠着,然后便听见大人从楼上坠下去了。”

    温容与食指叩着桌面,待身边的笔吏录完口供,便遣阿禄在门外待命。

    待温容与审讯完在场余下的二人,已是傍晚。

    那两个与崔审计聚会的官员,虽然没被审出什么更多的线索,但是嘴皮子倒是一直没停过。

    温容与听着这俩人一边哀悼一边描绘现场的连篇累牍,有些头疼。

    温容与令笔吏将供述和赏悦楼现场搜查情况的笔记抄作两份,一份留在衙署备案,一份温容与则带回府上继续查验。

    温容与离开衙门时已是夜深,京城有宵禁,此时长街上已空无一人。

    温容与穿进小巷。

    小巷的天被两边的屋檐遮掩,月光只能照进一缕,又无大街上灯笼的映照,格外黑暗。

    温容与想取出火折子取明,却突然感到肩上一紧。

    “谁!”

    身后的人自然不会回话,他抽出腰间的匕首,贴在温容与的颈侧。

    温容与不敢妄动,攥紧了双拳。

    “你想做什么?”

    那人依旧没有回话,只是开始在温容与身上上下搜查。

    很快,那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取走了案件的笔录。

    “呃!”

    即使取走了东西,那人还是没放过温容与,他一抽匕首,在温容与颈侧留下一道血痕,就消失在四通八达的巷子中。

    温容与惊魂未定,确认人已离开后才慢慢放开攥紧的双手。

    他靠在墙边,随即决定今晚就在衙署过夜了。

    -

    次日,温容与在衙署的书案上醒来,颈侧的血线已经结痂。

    昨夜他已差府卫连夜将遇刺一事禀告皇帝。

    而结果是,温容与刚出门,便看见谢鸢在衙署的院子里站着。

    温容与一手扶着柱子,因受惊吓以及一夜未睡安稳,眼下有一片浅浅的青黑,面色也有些纸白。

    “不知谢将军竟大驾光临,下臣有失远迎。”

    谢鸢在院子里玩弄着银杏树的枝叶,看见温容与后,说道:“陛下遣我来护卫吓得不敢回府的尚书大人,顺道一同查查崔审计的案子。”

    温容与今日有些虚弱,无心再揶揄他,道:“将军请进。”

    温容与将书案上充当枕头的杂书收起,把昨日勘验的笔记铺在了案上。

    温容与说道:“昨夜那贼人从下臣身上掠走的便是这些,幸好有着人再誊抄一份。”

    “你有可看清那人的面貌?”谢鸢问道。

    温容与摇摇头,叹道:“那巷子黑灯瞎火的,能看清路都已是勉强。”

    “你为何要从巷子走?”

    “下臣的府邸偏僻。”

    “为何不寻个出行方便的宅子?”

    温容与无言,眼下的青黑让他此刻的表情更显幽怨,他道:“谢将军,如今如何破崔大人的案子还是比臣下的府邸选址更要紧些吧?”

    谢鸢装模作样地清咳两声,“你继续。”

    “昨日经仵作验明,崔审计并非是因坠楼而死,而是颈上的伤口割破喉管,窒息而亡。”温容与道。

    “嗯?这伤口都割破喉管了,当日怎不见得有血?”谢鸢满脸惊异。

    “将军请随我来。”温容与撇下书页,起身离开。

    温容与将谢鸢带到了验尸房。

    温容与进门前就用布条把半张面都蒙住了。

    虽然在冬日,尸体又保存得当,不会这么快腐臭,但温容与还是有些心理障碍。

    谢鸢是见惯死人的,直接大步向前,去察看这伤口,果真看见颈上一片深紫。

    谢鸢用仵作留下的细刀扒开伤口那一道细痕,竟发现伤口有半个指节深。

    温容与见谢鸢面色不太对劲,问道:“如何?”

    谢鸢放下细刀,回道:“这种伤口我见过。”

    “嗯?”

    “听你描述还未反应过来,方才视验后才发现,这伤口应当是一种暗器导致。”

    温容与提起精神,问道:“还请谢将军解惑。”

    谢鸢拔下自己一根发丝,捻着说道:“有一种暗器比这头发丝还细,却锋利无比,可穿透牛皮,因是西域胡人使的,故称为‘胡丝’。”

    “这胡丝原本是胡人铺设于地面,暗算中原商队所用,我在边塞时遇见行商反映此事,有所耳闻。不过这胡丝常用于绊马,用于杀人却是第一次见,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温容与蹙眉,若此事牵扯进胡人就更难办了。

    他问道:“你又如何确认崔审计就定是被胡丝所伤?”

    谢鸢没有回话,只是用刀挑开伤口,从中抽出了一段细小的银色碎片。

    “胡丝极其锋利,却也极其脆弱,会崩断在伤口中,因而只能使用一次,无比珍贵。”

    谢鸢拈着那段碎片,将其放在了尸体边盛放刀具的帕上,在验尸房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温容与垂眸沉思片刻,立马作出判断道:“昨夜伤我之人与杀崔审计之人并非同谋。”

    “那人若想杀我,尽可使用胡丝在巷中设下埋伏,便能再次杀人于无形。但他没有,只是取走了笔记。”

    谢鸢点点头,“昨夜那人行事鲁莽,不像赏悦楼那日的手笔。况且他又何从知晓你便一定会随身带着笔记?”

    “……”

    二人沉默一阵,温容与和谢鸢对了一个眼神。

    -

    二人在验尸房中待了好一阵子,出来时,侍郎正在门口候着。

    面对圣旨,侍郎怕案子若不能及时结清,殃及自身,不敢怠慢。

    他拱手问道:“大人,可有何头绪?”

    温容与瞥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放心,此案很快便能见分晓了,掉不了咱们的乌纱帽。”

    侍郎闻言,松了口气。

    温容与从袖中取出验尸笔记,对谢鸢道:“昨日那凶犯便是冲着这东西来的,看来为保安全,还是把这笔记放在衙署保管为好。”

    谢鸢和道:“如此便好。”

    二人相伴离开,谢鸢道:“你这是怀疑,昨日那人就在刑部?”

    温容与点头,“否则他不会知晓我会将笔记随身带着。”

    “你的表演有些刻意且拙劣了。”

    “……”温容与暗自咬牙,微笑回道:“足够引他上钓了。”

    入夜,温容与和谢鸢都没有回府,而是悄悄潜伏在储存卷宗的暗室边的耳房,等待“内鬼”上钩。

    耳房本是用于存放一些废弃不用的工具的,故而十分狭小,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已是极限,还要放慢呼吸,以防被灰尘呛到。

    谢鸢和温容与两人一左一右靠在墙上,透过门扉观察屋外又无可疑的身影。

    夜已深,而门外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影子,再无其他身影。

    谢鸢质疑道:“怎么还不来呢?”

    在狭小的空间里,谢鸢说话时呵出的气都扑到了温容与脸上。

    温容与搓搓鼻尖,用气声回道:“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外面有了细微的动静。

    本来昏昏欲睡的温容与又警醒了起来。

    他紧张时有下意识抓住东西的小动作,此刻便紧紧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谢鸢的衣袖。

    “喵——!”

    突然一只野猫大叫着,追着一只老鼠向耳房扑来。

    由于房门年久失修,被野猫扑开。野猫没捉着老鼠,却抓在了温容与的身上。

    温容与向来怕猫狗一类带毛的动物,吓得惊呼出声。

    而就在此时,门外闪过一道黑影,又在月光下使轻功飞出了衙署的小院。

    “完了,打草惊蛇了。”谢鸢立刻就想追上,却忘记了衣袖还被温容与攥着。

    “放手啊!?别让那人跑了!”

    温容与放开右手,又用左手拉住了另一条袖子。

    谢鸢:“?”

    温容与道:“你先别急,我留了一手。”

    他起身,惊魂未定地把身上的猫毛掸掉,走出耳房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

    他道:“我在那本笔记上抹了一种粉末,接触到的人会浑身发红发痒。”

    “只要明日见谁变成了上抓下挠的猢狲,便能确定盗走笔记之人了。”温容与叉着腰笑道。

    谢鸢征战多年,布局过战场,却从来没想过这种损招。

    “……你也是够能折磨人的。”

    温容与哂笑:“过奖。”

    -

    二人都没有回府上休息,不约而同地在衙署歇了一晚。

    次日,温容与虽没有见着有谁抓耳挠腮,不过清点人数时确实是少了一名衙役。

    侍郎回道:“是薛玟,今日他说身子不大爽利,便告了假。”

    温容与轻笑,看了一眼谢鸢,说道:“我可是个贴切下属的好长官,去薛家看看吧。”

    -

    薛家在皇城西北边上的金水坊中。

    巷子狭窄,带太多人手容易惊扰其他百姓,便只有温容与和谢鸢亲自登门探访。

    温容与抬手在掉了漆的木门上轻叩三下后,未有人回应。

    “让开。”

    谢鸢活络了一下筋骨,而后飞脚一踹,直接把木门踹了开。

    “将军好身手。”温容与给他立了一个大拇指。

    二人踏入空无一人的院内,院中栽的松树的枝干也有些枯败。

    “谁!”

    面前的厢房中传出喝声。

    温容与率先开门,便看见了在榻上抓耳挠腮的薛玟。

    薛玟撞见尚书下意识便想跑,却奈何身上奇痒无比,动不了身。

    他眼下一片青黑,眼中夹杂血丝,像是一夜未眠。

    薛玟开口道:“尚书大人想是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什么?”温容与问道。

    薛玟破罐子破摔似的,一边抓挠着脖颈,一边道:“是我偷了笔记,就在我榻下的柜子里。”

    温容与继续看着他。

    薛玟眼神闪烁,不敢对上目光。

    片刻,他道:“崔审计也是我杀的!够了吗?!你们直接把我抓走吧!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本朝自有律法,如何判你的罪,本官并不能随心所欲。”温容与摩挲下巴,朝身旁揣手抱胸的谢鸢道:“将军大人可知,依本朝律法,替人顶罪,该如何判处?”

    谢鸢脱口而出:“不知道——等等,你说什么?!”

    薛玟盯着温容与,还是一口咬定:“人就是我杀的,我已认罪,你们直接将我捆走,此案便可告结。”

    温容与步步紧逼,盘问道:“你为什么要偷走笔记?也是想销毁证据保护什么人吗?你是在替谁顶罪?”

    薛玟似一根绷紧的弦,僵直地坐在榻上,手上的抓挠也渐渐慢下来。

    终于,那根弦断开,薛玟突然暴起,用双手掐向温容与。

    谢鸢眼疾手快,隔开二人,抓住薛玟的手,反手一掰,直接卸了他的胳膊,然后膝盖一顶,直接让薛玟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温容与皱眉,讪讪道:“倒也不用这么狠。”

    -

    薛玟被押解至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此时,衙役来报,崔家人来衙门认领尸首了。

    来的人有崔家的大公子和二小姐,以及十几个家丁。

    崔二小姐崔汝宁眼含着泪,手中的白绢帕子已然被泪水浸透。

    “爹……再看一眼女儿吧,爹……”

    崔大公子崔煜轻抚着她的背以表安慰。

    “谢大将军、温大人,请问鄙人可以请走家父的遗躯,让家父早日入土为安了吗?”崔煜问道。

    崔审计的尸身既已被仵作验明,温容与没理由阻拦,便作一揖,请崔煜入内。

    崔煜搀着崔汝宁,一同见了崔审计。

    纵使崔煜为顾崔家大局而强撑镇静,也掩不住他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

    崔煜“扑通”一声跪下,崔汝宁也随之跪在一旁抹泪。

    温容与垂眸,叹了口气,说道:“崔公子、崔小姐,节哀顺变。”

    崔煜跪在地上腾挪着转身向温容与磕了个头,道:“还请尚书大人为家父追查真凶,我崔煜定当竭力相助!”

    温容与赶忙扶他起身,“陛下已下圣旨,严令彻查此案,为崔大人追查真凶是本官职责所在,崔公子不必行此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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