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白

    1

    群仙陨落的第六千年。

    我流连于繁华都市夜晚的冷风中,一手提着一袋超市的打折蔬菜,一手插进口袋捂住空虚的胃。

    倒不是我的工作有多繁忙顾不上吃饭,而是我为了等到最便宜的菜价实在是付出了太多,蹲在门口等打折,还要跟一群同样如饥似渴的凡人争抢。

    人间都说做神仙好、想过神仙日子,但神仙自己过得却不是很好。

    但不管怎样,神仙还活着,还在这世间存在,人间的一声声祈愿没有落空,仍然能被神仙听见,大概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六千年前,仙界灵气最鼎盛、为仙界支柱的鸢乐神山轰然倾塌,之后群仙皆陨,仙界消亡。六界除了幽冥以外都被这场灾难影响,我曾经生活的人间更是战乱频繁,妖魔横生。

    若问我为什么从六千年前那场祸及六界的仙陨浩劫中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厉害的神仙——而是因为那位高山之巅的神君在灵魂消散之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护住了即将被鸢乐山倾倒而下的山洪吞噬的我。

    ——我至今仍想问他为什么。

    我还有许多事,想问他为什么。但都没有机会。

    我生于六千余年前的韶江赭氏,人间的一个小门派,与仙途无缘,所修不过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连斩妖除魔都沾不上边,神仙对我们的距离大概是一整个潮海那样远。

    而我却成了唯一一个例外。

    那年我无劫升仙,堪称见所未见,六界皆知缘由。那位鸢乐山上的众仙之首不知为何从神山上往凡间投下一眼,在那一瞥中看见了于杏花树下练剑的我,我于是与他那霸道至极的命格产生了牵连,翌日,在六界瞩目下轰烈飞升。

    这大概会被称为幸运,而我实在觉得这份幸运过于沉重,以至于被困扰了许多年。我说“困扰”,这种抱怨当时是从来没有让那位仙君听到的,这听起来实在不识好歹,大逆不道,一个完全与仙道无缘的人类,莫名登顶封仙,拥有了窥探天地奥秘的能力,还能抱怨什么呢?

    我只是困惑而已。

    我因他升仙,受他庇护而存活,成为群仙之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既然救了我,我承受他的恩情,也应当继续活下去。

    于是六千年里,我在世间浮浮沉沉。

    最初的三千年年,我因过于疲倦而陷入沉睡,偶尔醒来,世间就已改朝换代,变了模样。

    鸢乐山倾之后,我仙位虽失,仙身犹在。人间兵器伤不了我,我在汨罗江与屈平对饮过,这人喝着喝着就跳下去还不让我捞他真的很可恶,也在杨贵妃榻边讨过两颗荔枝,在人间算是甜的吧。我灵魂不稳,时睡时醒,仙人之躯还在就算被刀子捅穿也不会死,时常打个盹就发现人间已过去百年,所以六千年也不算长。我在闹市和幼子稚儿抢甘蔗吃,和萍水相逢的诗人喝酒对诗却被偷走了钱袋,我从不在意人类的背叛、爱慕、后悔……一切,六千年里我不难过,偶尔开怀。

    但我仍然困惑。

    偶尔,我还是梦见那场淹没一切的山洪。我的记忆擅自修改,我梦见他那双专注而清亮的眼睛在浩劫肃风之中注视着我,然后就破碎成风,再也不见了。

    当年他最后的样子,就是如此吗?

    灾难之后,其实我花了很久才确定只有我幸存下来。随着神仙逐渐沦为话本故事,我终于放弃了寻找可能还活着的昔日同僚,也不再执着于那场灾难的真相。只是偶尔在人间见到熟悉的面孔会略有停顿,然后发现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仙人,而是他或她的后代转世的转世的转世的孙子之类。

    我通过三千年沉睡获得些微力量后,又花了大约三千年如鬼魂一般在人间漂泊,试图弄清一个简单却再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你站在群仙之巅,却看见了凡世间普通微弱的我。

    六千年前,无仙不知我因你成仙,我却从未、哪怕只是接近你皓白的衣衽。

    飞升之后我也自得过,以为自己是天道之子,无需劫难认证,自成大道。我没拜过什么神佛,在飞升之前也对因果、牵连之类的事一无所知。可没过多久,真相就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参天巨树下一只噪蚕。

    我在群仙宴的十轮满月中醉得太厉害,斗胆将心中的所有疑惑一股脑倒给了你。而直到浩劫来临,你散尽仙格守护众仙和我,身躯、魂魄全消散在无边云海,我都没有得到回答。

    直到近几百年有一次,我与几个喝嗨了的小年轻深夜去山中冒险,摔下山崖后被好心人救了,依稀记得那人将我扶到马路边的凳子上,在夜色昏沉中皱着眉对我说:“年纪轻轻,何必如此”。

    我被撞晕的脑子缓慢地运转着,有一个想法不可抑制地冒出来,说“是啊,何必如此”。既然答案不可得,那就这样吧。我的生命受一位神君恩泽而存活至今,跃动的灵魂中时刻浮蒙着他散下的皎白魂魄之光,或许该好好用眼睛看一看这世间。

    我开始真正地在人间生活。

    我再也找不到如六千年前的仙界那般盛浩自由之境,神仙傲岸矜重,各有各的特立独行,我喜欢那种自由。

    不过,人间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如今我已经过了想要冒险的年纪,与其惊心动魄跟着什么人出生入死,我更想要暖和柔软的被窝、舒适安宁的住所。

    近两百年,人间变化得太快,人类的手段逐渐高明,令我有时感到不安,我不得不使用我拙劣的仙术频繁变更住所和外貌,更小心地维持我普通的生活。

    最近我还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至于为何沦落到在超市抢打折菜……嗯,曾经有位仙友给我算过,说我命中无财,就算有也是要散光的,所以我穷,绝对不是因为我白白活了几千年仍一无所长。

    我的工作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六千年来一直在做的事,了却凡人或大或小的心愿。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份工资。因为我实在仙力浅薄,做不来太难的事,所以我接到的祈愿一般都是亡魂的,大多都是执念,想去见一个人,或者做一件事。而他们也并不呼唤我的名字,只叫我“神仙”、“神仙”,他们大约也不知自己叫来的是哪路神明。

    我没什么不满的,毕竟六千年前我就没有仙名。

    那些爱管闲事、有些资辈的神仙们挨个为我的仙名愁闷了一番,最终还是没定下来,因为不知道我这个仙到底是升上来做什么事的。总不能直白地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记得时常去鸢乐山脚下晃一圈就行”,反正我只是升上来给那位看着开心的。

    没有仙名还是很不方便的。可不被天道所认的名字就算写作“仙名”也是无用,就只好起个代称。

    他们于是唤我,桐仙。

    以我还是凡人时的名字称呼我,这云海之上到底与我深有隔阂。不过我不甚在意,我没有远大的抱负,不希望继续精进修为,也没有想要名传千古信徒遍地的志向。

    在仙界,闲事若是交到我手上我便去做,若是繁琐,那就多花些时间,反正成仙之后我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

    2

    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比如,我竟等到那群仙……轮回重生。

    3

    夜风着实太冷,打车是不指望,我只是由衷期盼能有钱扫一辆单车骑回家。

    我有些累了,索性在桥上停下不走了,倚着栏杆让风吹得更透一点。

    我手提的布袋子不知何时掉了一个把手,几个番茄滚落在地上,路过的好心人帮我弯腰捡了,我与她对上视线。

    三十四岁,工作升职,父母健康,幼子小病……

    我对她说谢谢,她笑笑走了。

    我随口把番茄咬在嘴里,我的味觉实在是过了那么多年有些退化,沾了土或是沾了血都咽得下去,久而久之也就对口腹之欲无所谓了。

    左右长夜漫漫,反正刚刚都违规了,不如多看几个。

    人类繁多、重复又无趣。我漫不经心地哼着歌,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许多行人的眼睛,他们的生平、情绪就像敞开的书本一样供我翻阅。如果侵犯隐私权可以惩罚神仙的话,我大概已经进监狱了吧。

    离异,烟鬼,养两个儿子,月收入四千……唔,原来设计师真的会秃头啊……人不可貌相,这竟然是个0……哼,就是你抢到了xx演唱会门票啊?……

    我看得入迷,直到一辆银白色车悄无声息划到我身边停下。

    这车牌是我眼熟的,这型号是我高攀不起的,从驾驶位上下来一个宽肩窄腰白色制服的人,一双冷傲的眼睛平淡无波地扫过我,让我顿时矮了几分。

    我软弱道:“你这是违停啊……”

    这是我最后的挣扎。

    那人走到我面前,我的鼻尖离他一颗不松的白色衬衫太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他是真实存在的,两年了,我再次意识到,这并非梦境。

    我垂着眼,只能看见他腰间棱角分明冰凉冷硬的皮带扣。某些荒唐的记忆忽然不可抑制地冒出来,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道理我还是懂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说:“罚款不要三十,就十五吧。”

    那人不理我的宽容之言,偏头,低声问我:“你又在偷看别人的人生了?”

    ……

    唉,这人说话还是这么不好听。

    忘记介绍,按规定来说,这人是我的上司、管理者、boss……那位让我苦恼多年的仙君。

    六千年前,我因他飞升,这六千年,我因他苟活,六千年后,他负责给我发钱。当然,也负责在我扰乱人间秩序的时候处罚,甚至消灭我。

    大约百年前,群仙陆续轮回复生,散落世间,在近二十年,逐渐恢复仙力记忆,汇聚一堂。我终于从他们口中得知,六千年前的灾难或许起源于过去叱咤风云唯我独尊的神仙们太过放肆,触怒了天道,最终为天道所驱逐。

    如今这世间无仙无魔,六界仅剩幽冥与人间。神仙于是立下约定,和平安稳而普通地在人间生活,不打乱人间的秩序,不颠覆寻常的认知。如若有仙太显眼被天道注意,就会被监督组惩处或打入轮回,以免引来天道的再次清剿。

    那监督组都是些令众仙信服又有实力镇压祸端(有善心管闲事)的仙者。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以前这位神君被瞻为众仙之首,以冰冷性情著称,常年居于鸢乐山巅,故取仙名为“鸢乐”。但因为他本尊半点也不“乐”,这名号半点也与他不相称。

    据传,六千年前某次众仙聚宴上一位不知名的新升小仙,斗胆借着酒意给高座上的鸢乐山神起了个诨名。那小仙指着仙君手边银白长剑,唤他“鸢白、鸢白”。众仙皆抚掌大笑,仙君不喜不怒,此事看似就这样过去,直到后来闹出一桩趣事。

    有一新升小仙头次登上鸢乐山巅,见礼时,竟开口便叫“鸢白仙君”,引得群仙呆愣。原来这不合规矩的诨名已经被酒宴上好事的神仙们传得太远,无意间影响了凡人认知,以至于许多人以为这便是鸢乐山上那位的尊名。

    鸢白,鸢白。

    我以为这个名字与他相称太多,于是也这样唤他。

    鸢白是善神,应该不会计较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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