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刚吃过午饭,正在家中晾衣服。
午饭色调单一,是番茄和番茄的一百种做法,凑了三道菜,别管我怎么做出来的,晾衣架是我自己在小阳台上系的渔线。
是我自己的家。当初进了小偷之后,我重新整理过家里了,现在这里已经变得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是时隔了半个月而已。
鸢白似乎因为什么事出差了,我无意窥伺他家门的密码,所以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从没觉得我对阵法的造诣有多么高超,但事实是,我一直将那盆小苗藏在家中的法阵里,就这样带着它漂泊了很多年,从没有被任何组织、或是天道发现过。
现在,我终于将阵法重新布置妥当,我联系叶青野,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见面,将我的东西还给我。
叶青野回复的很快:今晚。你想去哪里吃晚饭?
我犹豫片刻:晚饭就不用了,我们在潮海路1766见吧,不要太晚,六点?
叶青野输入了一会,回了一个字:好。
我以为话题到此就结束了,我正想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叶青野又问:你晚上有事?
我把衣服挂回去,慢吞吞地回复:鸢白要和我打视频……
叶青野似乎无语了一会,半晌,他的对话气泡都透露着一种凉凉的无奈:桐,鸢白是在那件事上给你钱吗?他又不是你男朋友,管你去哪里干嘛?
我不自觉舔了舔唇,觉得在这件事上我给鸢白钱还差不多,哪里轮得到他给我……
我:可能他怕我又违规?
叶:你违反的还少?
我:以前违规不扣工资。
叶:现在扣?
我悲痛,讲起那天将前辈堵在茶水间违规的事。鸢白后来午休时“顺路”走到我在的17层,然后“顺路”就把我这个明知故犯、一而再再而三的下属给罚了,扣了一千季度奖金。我好说歹说,说这几天真的有很多工作(其实没有),他终于没有又旧事重演,让我把另一项惩罚“待在他身边接受三天念叨”变成了再扣一千奖金。
我觉得是时候去仔细看看六合的规章制度,我总觉得后面那一千是鸢白自己忽然不知因何生气了,滥用职权。
叶青野可能还记得弄丢我两百的事,对我的金钱观牢记于心,没有嘲讽我的抠搜,理解道:好吧,那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事如果被揭穿,或许就不是扣工资能解决的了?
我:那只能辞职了。
叶:……
叶:你其实早就打算好了吧?
我不想回复了,不然显得我被他看穿了。
叶:走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
(该消息已被撤回)
我晾完衣服一转头,没看到他发了什么,摸摸鼻子,懒得去问了。
今天天气实在是好,晒得我骨头都软了,恨不能躺在这阳台睡一觉。只可惜过会还有事要去六合。
——对了,从刚刚手滑把衣服弄掉开始,就觉得心神不宁,到底是因为什么?
31
今天虽然是周末,但六合的人还是很多。因为六合的工作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毕竟没人能控制特殊事件什么时候发生。
我兜里揣了本古书卷轴,是从六合特殊藏书馆借的,那个可能对鸢白有些非分之想的星君是管理员之一。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他,所以特意挑这个他值班的时间过来,再加上这本书快到借阅期限了,我怕来不及还回去,上面的禁制就要松动了。仙界的书永远那么危险。
六合前台周围永远坐着一圈在下面摸鱼的实习生,无比青春洋溢的声音,讨论的却是:
“今天楼里血腥气好重,六合死人了?”
“我听说38层开了,是不是在审讯谁?”
“没有,我听说的是56层开了,可能在炼化邪物。”
我在等电梯,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肠胃都在抽搐了。我面色不太好看,不动声色地用手臂捂着肚子,都怪叶青野,非得提什么事情败露后怎么办,到时候我有没有可能连逃都来不及逃,就被带上38或者56层呢?
鸢白没有将赭怜门钥匙一事在六合公开,那是否意味着他对我有一丝宽容呢?还是只是因为他在结婚之前还需要我,所以对我还有一丝丝耐心。那等到我们的关系结束之后呢?
如果来不及逃跑,被审讯的话,我不希望是鸢白主持。
但要是死,我还是倾向于死在他手上。我曾瞻仰过他的剑,剑锋之下,诸恶皆消,从不粘皮带骨。想来该是最痛快的死法。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电梯徐徐上升,好巧不巧,在38层停下了。
果然,血腥气很重。传言竟然也有对的时候,今天这里在审讯着谁。
两名高大的六合职员戴着口罩,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被白布包裹成木乃伊般的人——我不知是否该称为人。那两人走进电梯,大概见我面生,双双默不作声地观察我一眼,看到我口袋中露出一个角的古书,才确定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齐齐移开视线。
我要去的是92层,只有这部电梯能直达,我只好避开目光,不去看那个担架,专注地盯着楼层变化。
果不其然,他们去的是第56层,我屏住呼吸。
电梯门开,他们走出去后,我感觉空气都松快了,刚一放松,要去摁关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
“——赭桐。”
我浑身一震,手指没摁下去,错失了关门逃跑的时间。
金上京站在不远处的走廊,抱着手臂望向我。
炼化室修建得像是实验室,磨砂玻璃隔绝了视线,只能看出里面正熊熊燃烧着暗红火焰。门开了一半,门前站了不少人,有正式职员也有实习生,其中一位白胡子老人被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我也不是哪个仙都认识的,只能看出他实力很强,估计也是旧仙轮回来的。
既然这老者是主持炼化的,那其余都是来参观学习的?
审讯完开炉炼化,连监禁的过程都没有,应该是硬茬,这阵势不太普通。我不想牵扯其中,只好赧然向金上京笑了一下,又指了指口袋里的古书,示意我有点赶时间。
但金上京好像没看到一样,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桐,你也来看看。”
我:“……”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看这种事……
我还没张口拒绝,然而下一刻,不知是不是巧合——可能是门口围的人太多,那两个抬担架的职员不小心没看清撞到了门框,担架上缠绕的白布松开了一些,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眼睛,虽然睁着,但好似木木的不会转动,应该是审讯过后被法术封禁了。
我的目光在那只睁开的眼睛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顿,随后我走出了电梯,好像原本就打算这样做一样,对金上京道:“好的,我来了。”
金上京拨开人群,亲切地将我带到她身边,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压在我肩上,我被迫只能看着前方的炼化室,保持微笑。
等到那担架上的人被抬进去,我们才都走了进去。
外面看不出来,进去才发现这炼化室中间竟然是一个向下凹陷的巨洞,一望望不见底,暗红色火焰炽盛,将整个炼化室——或者是炼化窟比较贴切,都映衬得像是在铜炉里一样。
环绕巨洞的是一圈带护栏的行廊,旁观学习者三三两两地各寻地点,分散在四周。
我对如何炼化那个担架上的青年没有半点兴趣,但金上京贴心地为我讲解。
“对于这些无法收容的对象,为了防止它们逃脱,继续为祸世间,我们就会将它们炼化。”
第一层火焰,消融肉身。
剩余的魂魄继续往下,灼毁三魂七魄。
最后一层,洞底,彻底镇压在烈焰之下,半日,连冥府命树也会从根处枯萎,万年后才可再次转世,但命树必定弱小萎靡,一生坎坷。
“他犯了什么罪?”我听见自己问。
金上京:“修炼魔身,染指修仙秘法,毁灭过十三座仙台,全部门派上下没有一个活口。遗憾的是,这些罪行近几年才被判定是同一人所为,这公道来得迟了些。”
我只在乎她的前半句话,讶异:“仙魔同修?他是什么身份?”
“凡人。”金上京回答得很果断,“彻头彻尾的人类。”
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样做的下场,凡人身躯脆弱,不可能承受。
“我也很奇怪,赭桐。”金上京眯眼道,“他在审讯中透露,曾于二十几年前在魔域接受过一个神秘之人的指导,所以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我状似困惑,喃喃:“魔域?”
“是的,在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作为钥匙降生之前,我们都默认魔域是因魔尊身殒而关闭,并不清楚关闭魔域需要一把门钥匙。我猜想,那把钥匙一直被藏了起来,直到某个时间,才被投入轮回。在此之前,能自由出入魔域的只有……”
钥匙只是钥匙,可怜在哪里呢?抛开细节,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怀疑是那个神秘人士藏的。”
金上京:“正是如此。也是那个人复活了魔尊,打开了域门,酿造了那场灾难。六合一直没有放弃追捕ta,这是第一次出现和那个人有关的情报。今天这个被审讯的人是A类犯人,那个神秘人是S类。”
“那这位A类犯人是怎么进入魔域的呢?”我从善如流地使用这个称呼。
“他说,自己被召唤了。”金上京以一种玄妙莫测的口吻说,“那个神秘人观测到他在仙魔同修上遭遇了困难,所以将他召唤过去,帮助了他。”
我赞叹道:“还挺好心。”
“是的,很好心。”金上京附和。
在我们交流的过程中,炼化已经接近尾声。
我看见那老者挥舞的浮尘之下,烈火烧尽了那青年的一切,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记起他的声音。
旁观学习者都在记笔记或者小声交谈,也有人露出不太赞同的表情。犯下杀罪到底是不是该累积惩罚呢?杀一人偿命,杀万人偿万世,这是公平的吗?我没有明确的想法,所以心情很平静,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金上京轻叹了一声,问我:“你好像没有问这个A类犯人的名字。”
我收回往向洞底的目光,微微点头:“他叫什么呢?”
“他姓宿,叫宿十三。”
我明悟:“宿家人给六合提供了他杀戮的证据,所以才能给他定罪……”
“嗯。他很谨慎,这几年看到六合追捕令,一直藏得很好,直到今天,他以宿玖之名在魔域约见了叶青野,想要夺取他的宝物。”金上京刻意地将事情说得很清楚,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观看这场炼化,也明白了下午那阵忽然的心慌是什么。
“这些罪真的是他犯下的吗?”我本没打算说出这句话,可是就算是我,也对这样的试探感到厌烦了,所以,就说她想听的话给她听吧,我语速加快,好似生怕自己反悔一样,“我猜想,或许是宿家将自己的罪行推给别人,以此掩盖真相呢?”
我没等金上京回答,也没看她的神情,看了看时间,率先抱歉道:“我好像该走了,星君快下班了。”
金上京没有阻拦,还向我笑:“嗯,再见。”
我一转身,才发现我们身后的墙壁上竟然倚靠着一个黑色短发、笔挺利落的青年,他皮肤跟墙壁一样白,映得眼角的淡痣比较显眼。
我回忆起他的名字,有些惊喜:“小雀?”
那青年站直身,直率地看着我,虽然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没有焦距,但能看出他的认真:“嗯。”
他的短发刚好垂到眼睛,以前我总觉得这个发型显得他太脆弱迷茫,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他看着金上京的眼睛和他的剑一样坚定。
金上京温和地注视着我们:“你把他捡回来之后,我看他最近恢复得不错,就把他带在身边。”
唔,这是我今天唯一遇到的好事。
32
从魔域回六合时,小雀静静地跟在金上京后面,连脚步都听不到,但忽然冒出他浅淡的声音:“盒子里是什么?”
金上京:“摸不出来,你觉得呢?”
金上京摸不出来的,绝非人间之物,或许,是就算神仙也不该持有的东西。
小雀愣住,回答:“我不知道……”
时间回到现在,赭桐离开后,金上京再次问他:“你觉得是她吗?”
小雀摸了摸剑柄,那里雕刻了淡金的羽纹,像是勾勒出一只鸟的头部,许久,才轻声说:“……青鸟告诉我,不是……”
他抬起碎发下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无措。金上京淡淡地注视着他,没有命令他停下,青年只能将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答案说出:“但我觉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