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叮铃铃———
陆子英昏昏沉沉地睁眼,又是这个梦境。
自己似乎躺在一方微微晃动的盒子中,盒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内壁有寒气笼罩,才不过一会儿,身上便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缓缓合眼,银铃声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周围的一切随之静止,而后铃声忽然清晰。
叮铃铃,叮铃铃———
有一杯水被泼在了地上。
“世间多惆怅,大梦不愿醒———”
又是熟悉的吟唱。
该醒了。
陆子英放任梦境沉沉坠入深黑,准备如往常一般醒来时,虚空中仿佛忽然有一道巨力将意识狠狠提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
无数张惨白扭曲的人脸纠缠在一起朝他俯冲过来,漆黑的眼洞中皆有两行血泪,窟窿似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虽然只是如蚊鸣般的窃窃私语,但成千上万张嘴张合,竟隐隐有汇成洪流之势。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陆子英顿感心如擂鼓,头疼欲裂。
“尹公子,尹公子!不好了小姐,尹公子又做噩梦了!”一阵焦急的呼喊从耳边传来,眼前一位身着绿布衣裳的年轻女子正试图拿着沾水的帕子糊在自己脸上。
陆子英扶额坐起,一时不知令自己头疼的到底是梦魇还是这姑娘的嗓门。
陆子英第一次从梦魇中醒来时就在这张床上,身边只有二位女子,其中一位绿衣女子自称阿柳,是旁边那白衣女子林初的侍女,二人皆自小生活在这青麓山顶,靠祖传的医术生活。
阿柳原本在给他擦脸,见他醒来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她家阿初小姐是如何在松脚镇河边发现浑身湿透的陆子英,又是如何带回来好生救治云云。
而现如今……
“阿柳姑娘,在下无碍。”陆子英面色扭曲地叫住了正准备从后院喊到前院,再从山顶喊到松脚镇从而昭告林初的阿柳。
“那可不行!小姐说公子体虚,有什么症状需时刻留意!”阿柳义正言辞,陆子英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均已濡湿。
“在下只是如往常般做了个梦罢了,”陆子英似乎放弃了抵抗,乖乖在被子里躺好,“离晚饭还有很久,在下还想继续小憩一会儿。”
阿柳想起林初的嘱咐,这位尹公子虽大难不死,却也落下了体虚肺寒的毛病,还不知为何时时梦魇,需要好生休养。
“也好,”阿柳终于点了点头,“公子的梦或许是和往事相关,但莫要思虑过重,小姐既然救你回来,就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公子的失忆症。”
半年前陆子英醒来时感到自己浑身发热高烧烧了一夜,不是是否烧坏了脑子,隔日竟患上了失忆症,记不起往事了,于是便自称“尹白”,陆子英这个名字,还是后来在梦中遇见有一人对自己呼唤才想起来的。
只是那梦中的场景,在烧退之后也记不清了。
二位女子中的白衣女子正是阿柳口中的阿初小姐林初,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对陆子英可谓是关怀备至。
那时林初还常常以武力手段胁迫他喝下各种苦药,美名其曰补补身子,但陆子英喝下后反而头更痛了,以至于怀疑自己不知何时招惹到她了,而近日她也常常不见人影。
“二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定当涌泉相报!”陆子英又要坐起,阿柳连忙将他按下,又把被子拍得严严实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公子好生歇息,”阿柳嘴角一扬,“今日晚饭有鲫鱼汤,我家小姐特地做来给公子补补身子的。”
鲫鱼汤?陆子英想起林初上次做汤时那条鱼如泡温泉般在锅里悠然自得,嘴角便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那就替在下好好谢谢阿初小姐。”
语毕,陆子英闭上双眼微微打起盹来,阿柳见他实在疲惫,便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陆子英一把掀开厚重的棉被,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敞开上衣,待正面冷却下来后又翻身吹背面,感受凉风丝丝渗入,好不爽快!
暮色西沉,躺了许久后洗漱完毕的陆子英身着长长的粗布青衫,外罩一层白色细纱,如雾笼青裳,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睁着向上勾的桃花眼,配着一张薄唇,陆子英对镜观赏了一会儿,自诩风流不已。
手拿两根竹簪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执起一把白纸扇,正准备大摇大摆地出门去,然而前脚刚刚踏出,后脚便瞥见一抹白色身影。
陆子英忽然掩面后退两步,“咻”地一声光速钻回了被窝。
半刻钟后,房内并无动静,陆子英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风声鹤唳,或许林初只是偶然路过罢了。
陆子英缓缓睁眼,便见一张美艳至极的脸离自己不过两寸。眼前女子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眼,眸中黑沉沉的,薄唇抿出一线浅红,身着一袭白衫,正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阿,阿初小姐……”陆子英“嘭”地一声和她来了个额头对撞,又被口水呛到般连连咳嗽几声。
林初从床边站起,薄唇紧抿,微微抬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衣着单薄的陆子英。
“今夜霜降,公子还需注意保重身体。”林初皱着眉打开陆子英的衣柜,发现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衣裳,只好拖出一床厚厚的棉被扔在他的身上。
“阿初小姐力大无穷,不愧是女中豪杰,”陆子英闷哼一声,乖乖把棉被摊开盖在自己身上,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小姐是如何发觉在下并未入睡?”
林初冷笑道:“我看见你前脚出门后脚便在屋内睡得香甜,叫我如何能信。”
果然如此,陆子英辩解道:“今夜月色正好,在下本想邀请小姐一同赏月,但在下的身子弱,便不忍辜负小姐恩情,继续回来歇息了。”
语毕,陆子英佯装咳嗽几声。
林初皱了皱眉:“公子今日按时服药为何还会时时咳嗽?”
她左看右看,忽然发现窗前的冬菊相比前几日有衰败的痕迹,便撵起一撮泥土闻了闻,而后似笑非笑地看向床上一脸单纯的陆子英。
“世人皆道浇水十年功,这踏雪寻梅跟了公子可算是遭了大罪啊。”
“哦?不知此话怎讲?”
“嘭”地一声,房门被狠狠地关上,只留下被重新灌了苦药的陆子英,还被三层棉被紧紧裹成了蚕蛹。
这位才是真正的大佛,陆子英面如菜色躺在床上来回滚动,平日药后都有吃的一颗蜜糖还被罚走。
虽然偶尔只尝蜜糖不吃苦药罢了。
不过这药虽苦,却实实在在地有安息宁神的作用,陆子英梦魇醒来时纷纷扰扰的杂绪片刻便消弭无踪,不一会儿就浅浅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