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出了戏楼后,便不疾不徐地步入一条背着人群的短巷,她隐蔽地跃上屋檐,轻盈拐过几个街角后,闪身没入一段不起眼的黑暗中。
高墙下,一点寒光掠过,树林投来的阴影将林初的身形完全隐去,只传来一声轻微的剑鸣。
“果然是你。”林初攀在树上,手上抛着几颗小石子,正冷冷地看向一处树林下的阴影。
黑暗中,一张干瘪蜡黄的脸在月光下缓缓显现出来,那人脸皮上挂着几缕稀疏的胡须,双目浑浊不清,浑身裹在泥黄的衣袍中,腰间反倒系了一个干净的竹筒。
此人赫然是方才算命的瞎眼道士。
“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黄花大闺女?”瞎眼道士丝毫没有被看破的愤懑,反而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林初。
林初冷哼一声,反唇相讥:“几日不见,堂堂国师大人竟然干上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非也,非也,”瞎眼道士摸着胡须摇头,“贫道昨日夜观天象,算出今日非来此一遭不可,方才一见,果真如此。”
林初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瞎眼道士微微一笑,说道:“陆小友虽然忘却前尘,但心中仍有执念未曾化解,你若执意将其囚于此地,恐怕会适得其反。”
说完,瞎眼道士抬手捏了个剑诀,一阵清风过后,竟化成一位玉面郎君。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锦绣黄袍,双眼却被一段黑布遮住,又抬手招来一只红顶仙鹤,翻身坐了上去。
那玉面郎君朗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一万种手段能让他永远记不起那些事,虽说傻人有傻福,但你我都知道,阿英从不是什么傻人,在揍我之前,不如先去看看戏楼里唱的可还是鸳鸯记?”
林初捏紧了拳头,语气平平地说道:“我不介意让你再瞎一点。”
玉面郎君心里暗骂,但面上还是微笑道:“我都说了十卦九不准,信则真,不信则假,天机不可泄露,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就顺其自然吧。”
“况且,他也未必喜欢女子,没看出来,楚大人竟愿意委身于人,啧啧,此等情深义重,我等望尘莫及!”玉面郎君临走前还不忘嘲讽一下林初的女相,语毕,火烧屁股似的一溜烟驾鹤飞远了。
林初冷冷看着他在夜色中越飞越远,最终还是捏紧了手上的石子。
陆子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红黄相映的灯火在墙壁上照出他狰狞的影子,后面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只小狸花猫。
远处云仙戏楼里仍在咿呀唱曲,只是已至亥时,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尹公子。”
手臂忽然被紧紧握住,力道之大,攥地有些生疼,但陆子英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似的,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抱歉,阿初小姐,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里的曲子都是百姓胡编乱造的,”林初紧抿着唇,“鸳鸯记年年都唱,没什么好听的,我们回去吧。”
“不论是何曲子,总归不是空穴来风,”陆子英想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阿初小姐,你之前……认得在下?”
“何出此言?”林初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我之前可从不认识什么叫尹白的人。”
陆子英看着她的神情,完全没有不自然之处,问道:“那陆子英呢,你认识陆子英吗?”
林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歪了歪头:“也没冻发烧啊,为何尹公子总问些奇怪的问题?”
片刻后,陆子英松了一口气,也对,林初从小在松脚镇长大,怎么可能会和之前的自己有过交集。
“抱歉,阿初小姐,在下只是想起了之前的一些往事有些伤怀罢了。”陆子英勉强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神情有些僵硬,又假装咳嗽两声。
林初放开了抓着陆子英的手,在陆子英看不到的地方,捏碎了手中的几颗石子,眼底晦暗不明,两人慢慢往山路走去。
“既然公子能够回忆起往事,那想必失忆症不日便可痊愈。”林初走在前面,忽然说道。
陆子英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沉吟道:“只是些残忆罢了,根本算不得记起什么。”
林初停下脚步:“哦?我曾听人说过,失忆的人若看到旧日事物可能会想起什么,公子听戏之后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非和这戏有关?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林某可以为公子解惑。”
“多谢小姐好意,但今日的戏讲的是惩奸除恶的故事,俗套得不行,”陆子英浅笑一声,忽然弯腰抱起地上趁人不注意胡乱贴贴的小狸花猫,“在下只是看见这只小东西,想起曾经和玩伴有过同样一只,如今岁月荏苒,不免有些感伤罢了。”
喵。
林初:“……”
林初和小狸花猫大眼瞪小眼。
“原来如此,这小东西流浪已久,想必是它的命数,便让它自生自灭吧。”林初毫无感情地说道。
“它看起来也不过才一两个月大,”陆子英握着小狸花猫的爪子朝林初挥了挥,捏着嗓子说道,“林大小姐行行好,可怜可怜本喵吧。”
林初别过头去,抿紧了唇冷哼一声:“那是你自己捡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子英看着林初逐渐染上绯红的耳廓,心想此时不哄更待何时,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在下与此猫的吃穿用度就皆仰仗林大小姐了。”
林初“咻”地一声回过头,脸上的绯红还未褪去便立刻说道:“公子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话,被我听见也就算了,若是叫别人听了去,恐怕以为公子脸皮之厚闻所未闻了。”
陆子英将小狸花塞进怀里,半点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此猫乃狸花猫,便取名叫小狸花吧,听起来就好养活。”
林初眼神愈发不善地看向那只故意卖萌的小狸花猫。
不知不觉中,陆子英感到自己内心逐渐平静下来,其实仔细想想,那戏中人也未必是自己,普天之下姓陆名子英的何其之多,或许恰巧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陆子英抱着怀里安静的小猫,一起看着走在前面的林初。
她不像其他小姐那般梳了精致的云鬓,而是披散着长发,只在发尾用一根红绳随意系了起来。
明月当头,树影斜横,只见女子白衣如华,仿佛林间仙子一般。
他愣愣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林初,许多纷杂的记忆忽然涌现,最后停在一副画卷上。
小陆子英正执笔勾勒一轮圆月,月下树影间立着一位绝美的女子,远处群山淡墨,女子飘飘若仙,竟是一副白衣仙女图。
“此画中人乃是我的夫人,她是天上的仙姬!”小陆子英振振有词地对着萝卜头们说道。
“你这么小,哪里来的夫人?”萝卜头中的一个比较大的看见画上的美女十分不服气。
“我……我和她说好了,等我长大后以后一定会娶她为妻!”小陆子英涨红了脸,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揣在怀里不给其他萝卜头看。
“哈哈哈,笨蛋,人家是骗你的!”萝卜头们哄笑道。
“等我将来功成名就,必以黄金万两,绫罗万里,娶你为妻!”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你要说话算数。”另一个朦胧的声音回答。
陆子英恍然惊神。
“阿初小姐,在下认为您说的有理,失忆之人看到旧日事物便能回想起来,”陆子英双手抱拳,忽然拜下,“在下明日便将启程探寻陈年旧事,阿初小姐与阿柳姑娘救命之恩,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公子为何如此着急?”林初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下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林初微微回过了头,但隐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既然如此,阿柳那边还备有公子平时服用的续命丹,公子大病未愈,应当日日服用。”
陆子英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手心不自觉地出了一点薄汗。
他想起来了,与江上清风相和的萧曲,就叫山间明月,名取自“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曲中自有绵绵情意。
陆子英心道,自己曾经,想必是有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