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子英醒来时听闻那戏班子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本来付了连住几天的房钱也都不要,客栈老板笑嘻嘻地送他们出门,还大发慈悲地给余下每房都送了一桶热水上来,于是怀里的小狸花猫便睁着一只眼看着陆子英沐浴更衣。
“据说这小东西怕水得很,但这一只竟是例外。”陆子英坐在木桶里,用木瓢一下一下浇着小狸花猫的脑袋,又翻过肚皮爱不释手地揉捏了好几下。
待到穿衣时,陆子英忽然发现自己的大半衣服都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些咬痕,只有比较厚实的才免遭其口,此猫的形象顿时变得可恶起来。
“我待你视如己出,你却以怨报我生德!”陆子英看着漂亮衣服上的破洞深恶痛绝道。
小狸花猫歪着湿脑袋不通人言,无法,陆子英只得穿上“幸存”的衣物,教它三月没有小鱼干吃!
街上行人比昨日又少了许多,陆子英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郦城再往前直走,便进入了青麓山最险峻的地脉,可谓是十里一店,百里一村,鬼鸮遍野,飞禽难跃。
所幸小狸花猫出去打猎时偶遇一破庙,才换来陆子英此刻的歇脚处。只是在行至峻城前,怕是还要风餐露宿好些日子。
夜半,露水凝结在干草上变得有些湿冷,陆子英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外衣有些濡湿,小狸花猫蜷在胸口,像一团软乎乎的小火炉。
冷风簌簌地吹进来,陆子英睡得腰酸背痛,他艰难地坐起身,看见庙里还有几支残烛,准备试试能不能生个火堆,否则明早非着凉不可。
怀里的小东西睡得不省猫事,陆子英轻轻地把它放在草堆上,正准备出门看看能不能捡到几根干柴木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刺耳的抓挠声。
陆子英猛地转身,他的背后只靠着一面墙,墙面看上去年久失修,斑驳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块一块的墙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砌着的砖石。
刚才的尖锐声音直冲天灵盖,陆子英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睡前他已经检查过,这座庙废弃已久,且没有新的人迹,但刚才那个声音极像是有人在耳边用指甲抓挠刮着墙灰,听的人毛骨悚然。
小狸花猫打了一个滚,似乎把它吵醒了,它迷迷糊糊地“喵”了两声,忽然踩着陆子英的肩头跌跌撞撞地从高处的破窗里跳出去了。
陆子英心道不好,小狸花猫可能以为自己仍在流浪,这回儿不知跑丢到哪里去了。
他咬牙站起,正准备出门寻觅的时候,忽然“吱呀”一声,大门开了条门缝。
门缝外静悄悄的,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月光从破窗里照到陆子英身上,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喵。
陆子英这才低头,和一双莹莹绿的猫眼对上,小狸花猫歪了歪脑袋,三两下跳到陆子英怀里。
陆子英紧绷的弦终于放下,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只坏猫从窗户跳出去后又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佛庙里怎么可能会有邪物,刚才墙上抓挠的声音可能是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弄出来的,见狸花猫一出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陆子英摸了摸小狸花猫,正准备将门合上的时候,忽然瞥见地上有一个黑影。
月光从破窗里照下来在地上映出一块明亮的方影,此刻这方形影中央竟大半被一个人影轮廓遮住,陆子英猛地朝破窗望去,那人影忽然消失不见。
有……有鬼!
陆子英瞪大双眼,随后“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陆子英将小狸花猫塞进怀里,左看右看捡起一根木棍,对准大门。
敲门声响了几下就停了,随后“吱呀”一声,门缝渐宽。
“公子且慢!”
陆子英正要咬紧牙关一棒敲下去的时候,对面忽然开口说道。
此物声音虽然阴柔,而且披头散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脚踩实地,身后也有影子,竟是活生生的人。
陆子英及时收住力道,差点跌倒在地。
那人急急忙忙地冲上前来似要扶住陆子英,一抬头,脏兮兮的乱发朝两边散开,月光下竟看见一张和陆子英一模一样的脸!
陆子英顿时冷汗直流,只听那人急忙说道:“奴家不幸落入贼手,趁人伢子松懈,逃命至此,还望公子莫怪!”
月光下,陆子英才看清那人脸上厚厚的脂粉,此人原本就有五六分像陆子英,此刻将下垂的圆眼往上斜提几笔,再勾勒出薄唇,乍一看竟有八分神似,就连本人一时间也没有分辨出来。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陆子英的异样,抬眼一看,也愣在了当场。
陆子英:“……”
他推开身上脏兮兮的人,对方也十分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躲在一个墙角,时不时地朝陆子英的脸看上两眼。
“在下似乎从未见过公子,公子既是落入贼手,又为何要扮作在下的模样?”陆子英奇怪道。
那人脸上的妆画得十分蹊跷,仔细能看出他的圆眼小鼻,脸型也是偏钝的,应当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可爱模样,如今虽然更加艳丽,但要按一般画法决不会如此。
那人看了一眼陆子英手上的木棍,瑟缩了一下,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答道:“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此乃桃娘扮相,奴家不慎将脸弄花了些,怎得说奴家是照公子化的!”
陆子英涨红了脸,自知闹了一个大乌龙,连忙说道:“是在下莽撞了。”
那人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明鉴,奴家原是刘家戏班的赵燕官,公子若听过云仙戏楼的鸳鸯记,便知那桃娘每年都是奴家扮的。”
陆子英看此人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将他扶了起来:“赵公子莫怕,此地离郦城不远,若明日早早动身,傍晚便可至湘月客栈,客栈老板应当还有不少热水,算上这袋铜板够你安歇一段时日另做打算。”
“多谢公子。”赵燕官柔柔弱弱地行了一礼,陆子英将他扶到草铺,又垫了几层被猫咬过的破衣服,拿出竹篓里的烧鹅递给他,自己随地捡了些树枝,用火折子生了个小火堆。
赵燕官一边啃着烧鹅一边看着陆子英,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几抹薄红。
陆子英感觉怀里的小狸花猫又睡着了,便掏出来小心地放在火堆旁。
“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赵燕官一边吃一边偷看着陆子英。
“殊江两岸。”陆子英并未隐瞒。
“哦?那便是京州与平州了,”赵燕官眨巴着眼睛,“公子可知殊江为何名为殊江吗?”
“实不相瞒,”陆子英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生过一场大病,好了之后便记不得很多事了。”
“怎,怎会如此!”赵燕官惊掉了一个烧鹅腿,“上天竟要让如此风姿卓绝之人得此恶疾,公子可是要去京州寻名医?”
“也,也算是吧。”陆子英有些僵硬起来。
“既然如此,公子救奴家一命,奴家断不能眼看公子身患重疾而独自在外行走,”赵燕官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奴家自当以身,照料公子,直到痊愈为止!”
“大,大可不必。”陆子英一手放在猫身上,再次随时准备携猫溜之大吉。
“公子莫要推辞,”赵燕官低头,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奴家家贫,从小就被卖到戏班子里,本指望能有一口饭吃便好,如今刘班主却为了十两银子将奴家卖与人伢子,奴家抛头露面数十载,郦城无人不认得,即便回去了也无处可以安身。”
“这……”陆子英心软道,“那便此番与我前去,不日便能到峻城,两地之间相隔数百里,总有安身之所。”
赵燕官用力地摇了摇头:“公子有所不知,人伢子正要将奴家卖去挪寨里的二当家,此人侄子正是峻城城北关百夫长,此地万万不可久留,若说何来安身之所,非殊江两岸不可!”
陆子英:“…………”
“更何况,奴家行走江湖,知晓众多见闻,公子可知殊江为何名为殊江?京州为何又叫京州?平州又为何名为平州?两小儿辩日谁更有理?此去路遥,公子如此不谙世事,小心被人坑蒙拐骗了去!”
此人似乎言之有理,竟也无话反驳。
夜至鼾时,两人才“各怀鬼胎”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