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哪怕是寒冷的北境也即将进入冰雪初融的时刻。然而,一场意外的倒春寒又将全境打回了数九寒天,无数人期盼已久的春意尚未降临就被驱逐得一干二净。
与天气同样令人感到意外的,还有姒召南的决策。
“召南公,我军的实力与犬戎相去甚远,你如此安排恐怕不妥吧?”姬静对姒召南制定的主动出击的作战方案十分不满。
不满的又何止她一个,有了太子带头反对,在座的将领们犹如被喂了一嘴鸡血,纷纷大声嚷嚷起来,尽可能地表达着对该方案的愤慨。
“姒宗主,姒公,你想让我等顶着这么冷的天儿跑出去跟犬戎作战?”苏伦紧绷着脸,把不高兴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他本来在家里窝得舒舒服服地,结果被姒召南临时叫了过来,忍了好几天的怨气终于有地方发泄了。
“大哥,你可不要趁机公报私仇,我觉得召南的想法不错。”苏任身为姒召南的大舅子,胳膊肘理所当然地外拐了“你说冷,谁不冷?犬戎也冷,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会突袭,我们打他个出其不意,八成能赢。就跟之前打姬氏一样。”
几道冷厉的目光瞬间刺来,苏任自知失言,讪讪地笑笑。那些人里不乏姬氏的家臣,他方才说“打姬氏”什么的,可不是捅了人家的心窝子么。
姬静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坐于案首的姒召南:“召南公,这次的战事非同小可,还望召南公慎重思量,不要让我大周将士白白丢了性命。”
这话令在场的将领得到了安慰,他们的太子还是这么仁爱,没有把他们当成杀伐的工具。
姒召南捋着胡须,笑得一派祥和:“太子行事怎么比老臣还保守,没有一点年轻人的冲劲,老臣险些以为自己比太子还年轻了。”
“召南公,我不是说笑。”姬静正视着他。
“臣可不敢把太子的话当玩笑。”姒召南把手放了下来“太子,王上都把兵权交给臣了,太子也该相信臣才是,臣怎敢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赌。”
“这么说你已经有把握了?”步军将领颜钰狐疑地问道“你整天躲在帐篷里,哪来的把握?”
“老夫的把握不在战事上,而在朝堂间。”姒召南笑得高深莫测“我已经买通了犬戎了一位将领,他答应会帮我们,不过要求我们必须打得出其不意,好让他败得自然些。另外,鬼方也会协助作战,你们尽管放心打,此战,必胜!”
“真的?”苏任眼睛亮了“召南,你可不要骗我。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亲自上阵了啊。”
“老夫何曾口出狂言。”姒召南微微一笑“诸位将军,老夫所言是否属实,你们上战场一试便知。”
颜钰更加狐疑了。
“召南公,可否容我多问一句。”姬静故意停顿片刻,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才复又开口“你买通的那个将领叫什么名字?大周和犬戎几近断交,你是怎么买通他的?鬼方又是什么时候跟你通气的?”
“太子,请恕臣无法当众回答。”姒召南微微欠身,道“这些都是王上命臣去做的,只有臣和王上两人知晓,没有王上的允许,臣不敢多说半个字。”
姬静见他又搬出姬冼这尊大神,不禁有些厌烦:“不能当众说,私下单独告诉我总可以吧,想来父王不会怪罪。”
姒召南低头思索起来,半晌后答应道:“可以。”
“好。”姬静终于露出了来到中军大帐后的第一个笑容。她会给父王写信询问,姒召南的话是真是假待她一问便知。
“那就等七日之后再做打算。”她提议道。七天,快马加鞭的话刚好够从北境跑到都城一个来回。
姒召南果然不赞成,他苦劝道:“太子,战机不可延误啊。真要等上七天,黄花菜都凉了。”
“对啊,七天以后说不定就开春了,还打什么打。”苏任虽不清楚姒召南的心思,但并不妨碍他帮腔“要我说啊还是得趁冷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行,太冒险了!”姬静一口回绝。
将领们的的视线在姬静和姒召南之间来回穿梭:这俩头头意见相左了,他们该跟着谁走?
平心而论姬静的考虑更稳妥,可姒召南的保证又让人忍不住心动。如果他所言不虚,那可是天大的功劳,说不定能名垂青史,大周还从未嬴过犬戎呢。
众人各怀心思,都不肯明确表态,闹哄哄的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苏伦见状咳嗽两声,道:“不如这样,先派一小股兵力偷袭试试,如果战果不错,那就按姒公的意思来。”
“哪有你这么打仗的。”颜钰觉得他的提议既荒唐又可笑,一看就是没领过兵的。
什么叫偷袭?别人不知道才叫偷袭。别人都被你小打过一次了,你再组织大部队打过去,那还叫偷袭么?
没想到姒召南竟然同意了。
“就按苏我候说的办吧。”姒召南捻须道。
“召南公,这太儿戏了。”姬静站了起来,俯视着他“要么就等上七天,要么就一鼓作气打过去,打仗不是打架,不兴试探。”
“太子方才还担心伤亡过重,这么快就改变主意啦?”姒召南玩味地笑道“太子是不是忘了,兵权在臣手里。臣只是出于尊重才问问太子的意思,至于该怎么打,还是臣说了算。”
“父亲!”姒怀命出声道。
“南仲,这儿不是禁军大营,轮不到你插嘴。”姒召南不悦。
他本想勒令姒怀命退下,但望着他那张方正的脸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南仲,为父正好有个差事想交给你,只要你能把它做好,我大周必能大获全胜。”姒怀命说得信心满满。
“听凭父亲吩咐。”姒怀命面无表情。
“我命你去行刺一个人。”姒召南笑容和煦“金帐汗王。”
姬静惊讶于他的语气,仿佛说出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事,那么轻松,那么随意。
仿佛料到了姬静会反对,姒怀命提前堵住了她的嘴:“太子,这是命令,哪怕是您也无权干预。”
“召南公,南仲是你的儿子。”姬静审视着他。
“我的儿子就可以不上战场了么?”姒召南大义凛然“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才得更拼命。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姒召南的儿子没什么了不起,照样得卖命,照样得做最苦最累的活。”
“好!”
“姒公大义!在下佩服。”
陆续有人鼓掌称赞。
其实他这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姒怀命已经是禁军统领了,重要性不亚于在座的每一个将领,哪犯得着为刺杀拼命。可姒召南说的太慷慨太正义了,在他刻意的渲染之下,竟带动了不少人的情绪。
“南仲,你答应否?”姒召南语带胁迫“我想,你的母亲应该也不希望她的儿子胆小如鼠吧。”
姒怀命笔直的躯体微微颤了颤,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道:“儿领命。”
“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苏任开心地捧着姒召南的臭脚“召南,你的儿子就是有胆量,这仗能不能打赢全看他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呼百应,结果话说都完了也没等到几个人赞同。奇怪了,他们刚才不是还挺支持姒召南的么。
“苏禄候这么说,显得我北境军士太无能了,竟然要靠姒怀命的匹夫之勇才能打胜仗。”颜钰暗自唾弃道,他与周围人对了个眼色,发现大伙都是这么个想法。
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姒氏父子之间的不对劲,却搞不明白为什么。哪个父亲会让儿子去送死?说的冠冕堂皇,可谁真这么做了谁就是大伙眼里的怪物。
现在,姒召南就是这么个怪物。
他很想对姒召南说这么做没啥意义,只会让你白白损失一个优秀的儿子。可这事说到底跟他没什么关系,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不语,作壁上观。
姒怀命从中军大帐出来就不见了人影。
第二天,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大营,走到了平滑如镜的羊河边。
望着眼前冰冻三尺的羊河水面,他常年如古井无波的心头倏地涌起一阵凄凉。细品起来,那凄凉中竟还带着几分酸涩。
他不是姒家的孩子,他从小就知道。他和他们长得是那么不同,他比驽马还高大,比牛犊还健壮,穿上最昂贵的衣料都掩盖不住周身的质朴,没有一点世家大族的贵气。
父亲每次看到他时,面上都带着止不住的厌恶。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拼命地讨好父亲,比哥哥更用功地读书,比下人还勤快地干活,却换来更深的憎恶与嘲讽。
“你不过是个马奴的儿子,天生的下贱坯子,无耻野种,也配给我擦鞋?”
他不堪的身世,是他无比尊敬和向往的父亲亲口告诉他的。
他的母亲跟父亲的感情非常差,动不动就要吵架、打架,他每每吓得躲进衣柜里,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母亲总会强势地把他拽出来,揪着他的衣领威胁父亲,说要砍死他。
“你砍,你不砍我砍。”父亲每次都这样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连母亲都不爱他?因为他是个野种,是马奴的儿子么?一定是这样的,你看父亲多爱哥哥啊,他遭受的这些哥哥从来没有经历过。
“南仲,你乖点,你乖乖的父亲就不讨厌你了。”哥哥经常这样劝他。
可他知道这根本不是乖不乖的问题,他也乖过,然后他知道了自己是个下贱的野种。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喜欢跟人打架,不要命地打。父亲对他失去了所有耐心,干脆把他扔进了军营里。
“赶紧死在那算了。”父亲这样对他说。
他想他才不要死,他要爬得高高的,让父亲后悔。
就在这个时候,他得知太子也被扔进了军营。“他也是被父亲讨厌的人么?”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对太子升起了极大的好奇,幻想着他是和自己一样同病相怜的人。
可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太子,父亲就先坐不住了。他在军营里发展得太好,触怒了父亲,以致于父亲想方设法要弄死他。可结果是他聪慧的哥哥意外遭了殃,堕马摔瘸了腿。
可怜哥哥还一直以为是嬴氏害了他。
他很想告诉父亲,他在军营经常堕马,这根本伤不了他,还不如赐他一杯毒酒。他生得太结实了,一身腱子肉被箭射个窟窿都不会死,父亲真不该以己度人。
想到这里,姒怀命苦笑了一下。姒召南亡他之心不死,这一回,他还有机会生还么?
杀了金帐汗王,犬戎人一定不会放过他;杀不了金帐汗王,姒召南逼他立的军令状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照样得死。可金帐汗王是那么容易杀的么?
姒怀命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挺憋屈的,一直被姒召南掌控着,来时孤零零地,走时也是孤零零地。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大周的营地,孤身向前走去。
“南仲,等等我!”
似乎有人在身后喊他,姒怀命以为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太久出现幻听了,不想被人一把揽住了肩膀。
“南仲,走,我们一起去。”姬静揽了他一下立马松开,掂着脚尖可太累人了,费大脚趾。
姒怀命长得实在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