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要坠落了。”

    一声叹息，湖边济济沧沧的军队短暂出现了一瞬哗然，那是因为眼前超越想象的画面。

    他们每个人都仰着头去看，像荒野中一簇簇支楞的蓬草。

    这是怎样的匪夷所思啊！

    雷电撕裂黑夜，漫天落雨还未及降落到水面就被蒸发，火焰从江面迸发，带着焚烧一切的架势蔓延到地面上，扩散的黑红色烟尘弥漫整个大地。

    火势四起，昔日观星的楼宇已成残垣断壁。

    而他们身后，整座宫城都烧起来了，有人从破风箱似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喘息，有人目眦欲裂，看着钢铁化作金黄的铁水，和着血在大地上流淌。

    更多的人只是睁大眼睛，麻木地看着高空中的龙痛苦翻滚，等待着祂注定陨落的命运。

    就像他们等待着自己灭亡的宿命。

    何等末日的图景。

    一片绝望的寂静中，一道华丽的声线且吟且唱:

    “错待岁月，休看小女儿把个愁来掂，

    陌上桃花红，春风吹，满庭蹊，

    冉冉水逐流，旧时妆，倚阑望，

    终不过曲终人散，且看繁华变古情，

    把个谁来念，莫寻旧路，待从头——”

    黑暗中走出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唱着缠绵悱恻的曲调，步伐款款走到湖边，仿佛对镜梳妆一般流露出婉转美态。

    这支每个人都似蓬草似的军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是无法清醒思考的，这一点对身经百战的军队而言也是一样，甚至因他们强大的战力而更具毁灭性。

    当末日的战栗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此时不论是想自我毁灭还是先毁灭别人，对于一支军队而言，都是令人绝望的危机。

    可当这道瘦削的身影款款走到队伍最前边，一路牵引着无数的目光投注于她，这支军队竟然迅速恢复了秩序。

    只因一个人的出现，一支险些哗变的军队重新寻回了理智。

    人心中的恐惧感褪去，而恐惧带来的心跳、血热、极度的专注转而成为了另一种情绪——亢奋！狂喜！

    雷击电闪中，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扭曲的疯狂，几千道，几万道这样的目光灼热地、崇拜地投注到一个人身上。

    而那个承载目光的瘦削身影指若捏花，还在对着水面轻哼曲调。

    仿佛正在燕语莺啼中赴一场游园花会，美人临水照影，细心地确认着自己的装扮，而非身处破灭前的末日。

    一道枝状闪电劈开半边的天空，粼粼水光倒映着玄甲红巾的军队，也清晰地倒映出那道高挑瘦削的身影。

    这唱曲的人身上却没有想象中云髻雾鬟、浮云捏花的浮华美态，而是个一身黑衣，尘泥带血的冷峻形象。

    只有一双浓眉雾眼，纤长的眼睫勾勒出流畅向上的弧度，是十足的精致秀丽。

    可当这双眼睛平平一眼望来，却流露出不可逼视的森冷，如同两朵寒焰燃烧最后一点灰烬。

    “真是好词好曲……”有些干枯的唇瓣闭合，将剩下的曲调隐于喉间。这道高挑瘦削的身形站定了，整个人霎时从风姿绰约的美人变成了号令一方的将帅。

    “萧城军愿随长公主殿下共进退!”队伍中一个青袍锈衣，身拥铁甲的青年将军从中走出，干脆利落跪在唱曲人身前喝道。

    黑衣女子——长公主岁辛将他扶起，眼泛泪光，已是十分感动的模样:“殷将军是忠心耿介之人。”

    “十六年前，国师瞎了一只眼睛，因为他见到了未来的命轨——天灾不断，豪富者趁贫者之危，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牵连，大肆掠地，致使贫者无立锥之地，饿浮遍野，纲纪崩坏，妖魔现世，纷争四起。

    “不得已，国师历经千辛万苦寻得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设法捕获，施法将国运同白龙龙气相牵，借龙气正本清源，延缓命轨之日的到来。

    “十六年来，神龙代人受过，龙身渐朽，再也镇不住地上的妖魔。”

    她抬手，指着雷电轰鸣中哀嚎的白龙!

    “这是天诛，诛杀的不是龙，是我们醴朝，是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食利者!到如今，国师也逝去了，他再也不能拯救醴朝。

    “所以我们来了，我们萧城军不是乱臣贼子，我们是为肃清这都城里的魑魅魍魉而来!我们为救国而来！”

    殷将军也落了泪:“终归是不得天时，还是晚了。”

    岁辛沉默地低下头，拍了拍自己副将的肩膀，再次抬起头时，目光扫过自己一手打造出的军队，

    “如今白龙即将陨落，天下十三州府将灾害不断，再难压制，妖魔也会现世肆虐世间。”

    一时间，气氛十分悲戚，湖边传出成千上万的呜咽之声。

    他们是经历了对抗敌国多年，又被自己的君主抛弃杀戮，随着长公主一起杀回都城掀起宫变的军队，长公主岁辛就是他们的支柱。

    明明已经宫变成功，整座都城都在萧城军的控制之下，可最终还是败给了命轨，他们已经失了家园，如今连国家也要失去了。

    所以当支柱也流露出萧索之意，他们整颗心就如西风吹拂的枯枝落叶，再也压制不住悲意，为家为国泣血嚎哭。

    岁辛仰头看着高空中的白龙，眼神有一瞬空茫，她想起多年前的相遇。

    那时她还在驻守边境，尚未回到都城。

    寻常的一夜，忽有白龙入梦，言道她乃护国者，是有大功德的人，为何总是郁郁不见展颜。

    白龙诚挚如赤子，旁人见长公主只夸赞风姿，即使见其郁郁寡欢也摄于威严不敢相问，有此一问实在难得。

    岁辛于是诚实相告，我有段极受人期待重视的日子，学了很多寻常女儿家不能学的东西，我学以致用，旁人疑我防我并不值得在意，可我一日似一日老去，以后还有谁能记得我，延续我的心愿呢。

    长公主这样问，神态好似尚小时候与父亲对坐问政，神情认真。

    岁辛已经记不清白龙的回答，人生匆匆二十载，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白龙不懂人的不甘，人的野望。在神明眼中，人的生命应当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吧。

    “可是蜉蝣也为自己短暂的生命，难以实现的道而哀叹啊。”

    岁辛几不可闻地叹息。

    “对不起，是我告诉国师有真龙现世。”

    “诸位，我们救不了醴朝，便随他而亡吧。这不是结束，终有一日，我们会为了天下的公义再次披上战甲，重回世间!”

    “长公主万胜!万胜!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