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沥川府城里的老人们念叨着“辞旧迎新”、“逢凶化吉”纷纷出门遛弯访友,不必再整日守在家中,等待着不知哪家小辈儿来上门拜年。
城里精壮的大小伙子们也带着家伙事儿准备上工,偶然在路上遇到三五成群,出门打水的年轻姑娘们,本来高声谈笑的儿郎们保管一个赛一个沉默,只是脸也红透了。
倒是姑娘们相互嬉笑着,小鹿一样轻轻巧巧地纷纷与其擦肩而过。
“没用!嘿嘿没用喔!”
城西清河坊太平巷口,一株大榕树郁郁葱葱盖住了整个巷口,底下有早点铺子,有石凳座椅,便是早起遛弯的老大爷们下棋谈天的宝地。
大爷们人老心不老,起劲地抓起手里的烟杆,冲着害羞的儿郎们大声评点,也不顾自己这处笑声一起,更激得脸上血色未褪的儿郎们更是头顶冒烟,只得加速离去。
却说打头的儿郎是个白净的大个子,一行人急忙逃离了清河坊,这才放缓脚步,他胡乱往脸上擦了两下,竟搓下一手汗,忍不住笑出来。
这短促的两声笑像个信号,近旁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笑出了声。
打头的儿郎摇头,打趣道:“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似乎想到了心上姑娘的笑模样,最后只“嘿”了两声轻轻揭过。
“林哥,你跟人说好了,咱们直接去就成了?”
打头的儿郎,被称作“林哥”的点了点头,一胳膊夹过近旁小个子青年的头,狠搓了两下,“你小子还不放心我吗,从小跟我玩儿到大的,你林哥是说大话的人?”
“不是不是!林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个子青年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脑袋拔出来,赶忙护住,“年前我娘就托了人,想把我说进工程队里,可人家说只要熟练的老工匠,这……咱们这也什么都不会啊。”
说完便眼巴巴看着林巍。
“是啊林哥,瘦猴说得也有道理,实在不行,咱们再上学堂里念几年,学点本事儿。”另一个帮腔道。
“嘿!”林巍眼神扫过一圈,相触的视线纷纷转移。
没一个敢同他对视的,感情个个心里都打着鼓,不敢信他呢。
林巍的指头一一点过,脸上似笑非笑,被点的儿郎都缩起脑袋来,他这才慢悠悠开口,“少给我在这儿以退为进,也别试探了,我现在就给大家伙吃颗定心丸,你们看那儿!”
众人顺着他的指头望去,原来不知不觉间众人竟已走出老远,极目远眺便可见城外远处烟波浩渺的广庭江。
沥川府是座水中之城,广阔的广庭江浩浩汤汤流过,灌溉了农田,带来了贸易,也“倒映”着城中每个人,整个沥川府更是被广庭江给包围了。
听老一辈说,天下纷争之时,沥川府独困广庭江中自给自足,不与人通,也是近五十年才重新回归新朝治下。
他们年岁尚小,没过过那时候的苦日子,眼前所见却也是日新月异的变化。
再走近些,可见一条细细的银白长线从河畔延伸出去,远远地铺设在广庭江面上,仿佛直挂九霄,这便是沥川府的大工程——跨湖路了。
众人伸长了脖子,眼中是深深的震撼,谁能想到这条仿佛天梯的跨湖路仅仅历时三年便建成了呢?
路通当日,沥川府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季海潮还记得须发皆白的老大人站在高台上泪流满面,情绪尤为激动,嘴里念叨着:“五十年前通船,父老乡亲们再不是化外之民,灾荒之年也有朝廷来援,如今路成,我沥川府再难被隔绝于外了……”之类的话,季海潮都怕老大人背过气去。
台下老一辈的无不是眼眶湿润,中年的也是满面感慨之色,而和季海潮同龄的这批青年就没那么深的感触了。
季海潮便是方才出言试探之人,他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左看右看,周围伙伴都沉浸在震撼赞叹中,只他仍觉迷惑不解:“林哥,通江大道已经落成,工程队里也遣散了大部分工匠,只剩下些维护的熟手,我们这……”意欲何为?
众人从震撼情绪中脱离出来,面面相觑,目光最后落在林巍的脸上。
林巍神秘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哥,你就别卖关子了。”瘦猴急切道。
“好。”林巍应了一声,他朝外一抱拳,声音掷地有声。
“众所周知,外头兵戈纷争已久,新朝才立,我沥川府才重归朝廷治下。
“怎么回归的?是老大人年轻时不顾艰险,独自出江追随新朝建立功业,又抛下外头的功名利禄带着朝廷的封赏回到家乡任一方父母官。你我都是土生土长的沥川人,当知道广庭江汛期之凶险无异于海上,外头的凶险又比广庭江更甚!”
季海潮信服地点了点头,他家世代在江上捕鱼为业,广庭江的凶险他又如何不深有感触呢,况且世事艰难,独在异乡自然又比浪潮汹涌难过百倍千倍。
“如今老大人年迈,早已递上辞表,朝廷派了新的知府大人,八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外乡人!”林巍话音未落,众人一阵惊呼。
“慌什么?”林巍压下了众人的议论,“有老大人在呢!若是个狗官鱼肉百姓,大人们自有法子治他!况且外头的官员任期和老大人不一样,三年一任,绝不可能长留。”
林巍说着拍了拍沉思中的季海潮,对方抬起头微微一笑,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
只有一旁的瘦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愤愤道:“又打哑谜!”
季海潮含笑问众人道:“我们沥川府久不与外通,百年来可有外乡官来此?”
众人摇摇头。
季海潮再问:“我等只一听便心生忧虑,城里的大人们莫非全无担忧?”
众人再次摇头。
林巍一击掌,“担忧就对了!担忧了乡绅老爷们就有大动静了,你们瞧!”林巍遥指城门外广庭江畔的旧码头,“大人们还要建一个码头,咱们沥川府不但要陆路顺畅,也要江道畅通,规模更要大!最好一来就把那外乡人震住。
“这等大工程,你们想想得要多少人,再想想江上大道的施工队是什么待遇?我们将来就是什么待遇!”
林巍讲的心潮迭起,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施工队日进斗金,娶回心爱的姑娘,与她组建家庭的幸福生活。
闻听至此,在场众人无一不是呼吸急促,远远望着天际波光粼粼的白线,一行人再次动身,这一次不约而同都加快了速度。
城外渡口的繁华热闹一如城内,此时天色尚早,岸边的商铺陆陆续续开了张,也渐渐有了走街串巷的货郎跟小摊贩们的身影。
再看水面上往来帆墙如云,近岸处还停着好几艘乌篷小船,一跟跟钓竿从船头落下来,原来是一伙闲来垂钓的翁媪。
“旧码头还是太小,很多大型的商船无法停靠,数月才能来一艘,按如今沥川府城需求的货量,码头升级已然迫在眉睫。”
须发兼白的老大人时谦领着一行人站在江堤上,目光深沉,落在不远处正在搬卸货物的旧码头,随后他的目光移向了说话的人。
这是个格外漂亮的少年,体格高大,五官端正,一缕稀薄的晨光正落在他一晃而过的侧脸上,便无端使人觉得昳丽。
他身上穿着一身灰暗的旧道袍,长发也用木簪随意束起,因而压下了脸上秾丽的锋锐之感,兼之冷静安宁的气质,这年轻人倒无端让人觉得可靠起来。
老大人摇了摇头,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过十六岁。
他有心提点两句,可刚提上心头,眼角余光撇过身后跟着的一群面目恭顺的人,话头又落了下去。
时老大人整肃了面容:“你也该多去上上学,东篱书院的训导先生可是把状告到我这儿来了。”
侧旁的少年颔首应是:“老师说的是。”
老大人身后一干穿着富贵的乡绅大人们也都善意地笑起来,虽然一个个年纪至少也是那少年的两轮,可也没谁敢摆长辈的谱,只捡些好话说说。
这个伸出了大拇指说:“岁公子可是年仅十四岁就当上了秀才公,我们沥川府里头,五十年来也是头一名,训导先生未免太严厉。”
另一个表示不赞同:“欸,那也是训导起了爱才之心。”
也有人说得更露骨些:“也得是岁公子这等俊杰才值得训导如此花心思啊。”
岁聿连连道谢,十分谦逊道:“不敢不敢。”
众人眼中岁聿其人,也是个怪才。
别的秀才都要争着进府学,拜名师,广交游,涨涨自己的“身价”。近些年沥川府同外界交流越来越多,老一辈也放心自家子侄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出门游学了,再不济,多去参加几个文会雅集,博得几分才名,也能积累点进身之资,就算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总归脱不了上进二字。
只有他们这位年仅十六岁的秀才老爷一月里头有半月不去书院,但有什么庙会游园,他定是场场不落,必要带着自家妹妹去凑热闹。
若说是个贪玩爱耍的性子,却从不曾听闻他离开沥川府。
孤僻古怪的才子多了,本也不值得稀奇,如今只这少年能得沥川府中有头有脸的人家礼遇高看,原因有三。
其一,三年前岁聿被老大人收入门墙,成了关门弟子。
其二,三年修成的通江大道,便是这少年闷声不响干大事的手笔。
其三,便是这少年的神秘玄奇之处了,此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但凡沥川府人却都隐约有所猜测,不敢不敬。
今日在场的都是沥川府内经营得年深日久的大家族话事人,之所以称不上世族,盖因他们还不能代表沥川府说话。
不能不代表不想,新知府入城在即,老大人好不容易要放下手中把持的权柄,他是会交给代表朝廷的外乡官,还是交给代表地方的乡绅还未可知。
众人都知道老大人还在犹豫,全看老大人对新码头工程的拖延态度便可见一斑。
沥川府两条路,水路握在府城乡绅手中,陆路——即通江大道握在官府手里,他们想抢在新官上任前先把码头修起来,此事筹备已久,老大人却一直死咬着不放。
如今就在新官上任的节骨眼上,真等那外乡人入了城就什么都晚了,不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催逼老大人,实在已到了不得不办的时刻。
今日他们特意请了老大人的关门弟子代为说项,可看老大人神色,众人脸上笑着,心里还是绷着一根弦惴惴不安。
不住地就有些焦躁的视线,频频落到那个嘴角含笑的少年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