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章和十七年，永安城。

    说书先生的摊子前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在说着什么——

    “欸，你说那梅棠是不是真断袖啊？到现在也没个女人……”

    “那还有假？那可是韩大人酒后亲口说的！”

    “听说那裴绾明日就要进京了……自晋王之后，北境还未有过这样的大胜……”

    “这也说得？阁下还是谨言一些好！”

    ……

    彼时春日的风光正好，那些年轻人还不曾聚首，太清河上跳舞的花魁娘子日日招来千金一掷……流水浮舟，一梦长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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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街上的柳树垂下一片片绿阴，六月的风都卷起热浪，只有树下还有一小片的阴凉。此时，树下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小孩儿到处乱窜，姑娘们交头接耳，不时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来了来了！”

    “刚进安远门！”

    人群躁动起来，个子小的卯足了劲探头看去。

    不远处，马蹄嗒嗒的声音渐渐清晰了，一队骑兵开道，扬起的粉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站在外沿的孩子被呛得咳了起来，旁边的妇人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高头大马上，年轻的将军铠甲峥嵘。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面容很白，眉眼极黑，鼻梁高挺，嘴唇没什么血色。

    永安城里，大破匈奴的裴将军早被传成了身长九尺力能扛鼎的威猛形象，此刻看到这个可以说得上是瘦弱的青年，人群里响起来窃窃的私语声。

    “这就是裴将军吗？”

    “嗐！看着跟个书生似的。”

    青年在马上看向两边的人群，神色还是很冷，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那双眼只是淡淡一扫，里面的压迫感却有如实质，人群陡然噤了声，只有大姑娘小媳妇的脸色飞起一层薄红。

    “咳咳。裴绾入京了？”紫金兽炉里升起袅袅的龙涎香，御踏上倚着一个中年人，脸上露出深深的倦色。

    太监吴大伴觑着帝王的脸色，斟酌道，“圣上若是累了，明日在殿上接见也不迟。”

    哐当--

    一只粉青釉的瓷盏砸了下来，飞溅的碎片划上了他的脸，渗出一道嫣红的血线。

    吴大伴扑通一声跪下了，碎瓷片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里，他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奴才该死，怎能擅自揣测圣意……”

    “罢了，派人给梅棠带话，让他明日来上朝吧。”

    半晌，帝王的声音在他头上幽幽响起，吴大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如蒙大赦般磕了个头，一片片拾了那碎瓷，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清亮的茶水落在织金绣银的地毯上，很快地渗了下去，只剩下一摊深色的水渍。

    尚书府里，梅棠慢慢转着指尖的茶盏，送走了来传话的太监，这个大名鼎鼎的“混账”却似乎对终于等来的“解禁”并不关心。

    龙井略带清苦的香气在舌尖转了一圈，　“那位这是看不过眼了。”他有些讽刺地想，“也就只在这些事上有些手腕。”

    因为西平王的案子，梅棠请罪在家闭门不出了多日，崇德帝顺水推舟，在这段日子拨了好几个人去户部，梅党在朝中都安分了下来，他也只装作不知。

    那日与秦王相约，说到北境横空出世了一个军事奇才，不日就要进京，梅棠倒是颇为好奇。

    边境消息闭塞，只云裴绾在闫老将军死后接过了帅旗，不可思议地扭转了久久僵持不下的战局，此后也不知耍了什么手腕，让北境三营死心塌地承认了这个年轻人。

    晋王死后，昔日旧部死的死、散的散、贬的贬，军事凋敝已久。胡人南下牧马，兖州城的风波起起落落已经纠缠了十余年。此战之变，一改颓势，捷报甫一进京，帝王拍案大喜。

    听闻崇德帝身边的胡大伴亲去兖州，封裴绾为定西将军兼兖州军事。

    一战定军心，阵前封将军。崇德帝器重之意可见一斑。这样一个无根基的年轻人，一说来历过往皆不知，另一说可不就是纯臣的好苗子？

    朝中政局稳定，可也太稳定了。王朝根基借世家而起，可世家独大，帝王心难免不满。帝王心术，无外乎此。

    翌日的朝堂上，初露锋芒的将军冷冷立在殿内，无视了周围一道道或打量或探寻的眼光。

    无他，虽然昨日都已知晓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将军是何等模样，但今日亲眼见到，总是让人有些震惊的。

    那青年个子很高，身形却可以称得上是瘦削的，瞧着似乎带着些病气，脱了铠甲穿着常服，更显得清癯，并没有寻常武将的气概，倒像个文臣。

    整张脸上最浓墨重彩的是漆黑的眼睛和斜飞入鬓的眉，眉目间却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看不出一点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样子。

    梅棠看着不远处袖手而立的年轻人，微微挑了挑眉，年轻人也看到了他，不知是不是梅棠的错觉，那个年轻人的眉目似乎舒展了一下，他眨眼再看，那人的视线却已经移开了。

    另一边，裴绾的眉心跳了跳，他虽不在意，可入京的一路也对朝堂之事有所耳闻，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宠臣梅棠竟然生了这样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

    那双眼实在太像，简直像是……故人的那双眼生在了梅棠的脸上。

    桃花眼波光潋滟，看向他的时候，裴绾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泛起苦来，连眼神都清亮得和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的思绪又慢慢飘远，手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朝服宽大的袍袖都跟着微微颤动。

    冲天的火光，飞溅的鲜血，温润的白玉耳珰……胸口升起来熟悉的阴寒，裴绾忍着咳意，脸上都浮起一层病态的红。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拽回了裴绾的三魂七魄，他有些茫然地跟着身边的官员跪了下来，麻木地行完了礼。

    崇德帝对这个大挫匈奴锐气，一洗十几年来北境颓圮的年轻人很是看重，听闻裴绾长于深山、不熟悉京城，更是将竹园旁边的一座宅子赐给了裴绾。

    听得这一句，一众人精都微微变了脸色，不少官员偷偷递起了眼色——

    竹园乃是先帝所建，皇家园林，恢宏富丽，赐府赐在竹园旁边，荣宠可见一斑。

    裴绾本人对这泼天的恩宠似乎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年轻的将军听什么都是一副同样的表情，听到这，也只是顶着那张冷得冻人的死人脸跪下谢了恩。

    崇德帝看他的样子，也变得兴味索然，摆摆手不再说了。

    梅棠暗暗瞥他一眼，心道此人倒是有趣。

    不多时，朝会结束了。

    朝臣们一个个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低声说起话来。

    “那裴绾倒是颇得圣上青眼啊……”

    “北境偏远，也不知……”有人话里有话。

    “这份恩宠，也得看他接不接得住才行！”

    风暴中心的裴绾就从这群人身边走过，仿若未闻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这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脸上读出了两个字——尴尬，一时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说了。

    又一个人大步走过，朝那死人脸将军的方向追了过去——这不梅棠吗？

    这下众老臣的神色又变了，这梅棠三月前办事不利，让西平王的案子拖成了一桩悬案，听说昨日才被解了禁。圣上今日那样子，未必就不是做给这位看的。

    那人边追边叫“裴大人，等等我！”语气听着竟然颇为热络，仿佛前面的不是新晋对特，倒像是家里的小娘子。

    众人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约而同地想起来那个京中沸沸扬扬的传言——当朝尚书梅大人至今没娶妻的原因是好男风！

    几位老臣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忍，彼此对视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裴绾看着来人。

    那人笑得灿烂，桃花眼里像是装了一池的春色，“在下梅棠，梅南钦。”见裴绾还是面无表情，又补充道，“裴大人年少有为，梅某钦佩不已……”

    裴绾冷冷打断了他，“早听闻梅大人大名，裴某不敢当。”

    那人也讨了好大一个没脸，也不恼，挑眉笑道，“裴大人初入京城，想必对永安城也不甚熟悉吧，今日无事，我带裴将军四处逛逛可好？”

    他语音清朗，“将军”那两个字被刻意咬得重一些，无端生出一点风流意味来。

    裴绾不置可否，转头就走。

    梅棠只当他是默许，兴致很好地跟了上去。

    虽然不知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但裴绾向来不擅长应付自来熟，况且看着他那双桃花眼，裴绾的耳根子不由自主就软了。

    年轻人眉目风流，走在朱雀街上都是一道风景。

    夏日的街道很热，连带着人都要少一些，梅棠唰得一声展开了折扇，却突然发现身边这人竟然还穿得颇厚。

    他用扇子点了点裴绾的侧腰，这是个颇为轻佻的举动，不待怒目而视的裴绾发火，梅棠就很是无辜地先开了口，“你不热吗？”

    裴绾一时被他气得懵了，低声怒道，“梅大人还请自重！”

    梅棠看他神色，只觉得跟逗猫似的好笑，他收了扇子，意有所指道，“裴大人也太敏感了些。”

    裴绾还要再说，梅棠却已大踏步走了。

    几个时辰后，裴绾简直要疯。

    这位当朝奸佞梅大人，就像几个月没说过话似的，一个劲在他耳边聒噪——从裴绾的衣服太厚到玲珑阁新上的龙井茶，再到莺莺楼的花魁娘子和琴师，裴绾只觉得耳朵像被北境的大炮轰了，头都跟着疼起来。

    偏偏这人压根吵到别人了的自觉——裴绾沉默，他换个话题；裴绾怒视，他直接无视；裴绾怼他，他更加兴奋……裴绾简直被磨得没了脾气。

    好容易挨到了吃饭的时候，二人在樊楼的雅间要了一桌酒菜，总算安安稳稳地吃完了这顿。

    出了樊楼，夏日的夜也慢慢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照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

    梅棠领着裴绾往新赐的府邸走，大概这人终于说累了，一路上倒是沉默了许多。

    走出安远门，人更加少了，二人走进一道巷子，都感到了不一样的安静。

    破空声划过，裴绾身形急转，袍袖在梅棠身前卷过，刺啦一声滑坡了半截。一道三菱刺被劲力带得偏了方向，铮地一声钉在地上，泛着青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