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不中,刺客索性从墙头一跃而下,包围了二人。
刺客还要说什么,裴绾忽然动了,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围着他们的刺客一个个倒下,血腥气渐渐重起来,裴绾的动作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手中的短刀似乎发着微微的红光。
梅棠微微眯起了眼睛——那血色不是刀上沾的血,是刀身本来的颜色,刀身上还隐隐有着花棱——昆吾刀!
梅棠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多时,刺客都已经被结果了。
隔着一地血污,裴绾看向梅棠,“梅大人没事吧。”
梅棠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轻松的神色,笑道,“有裴将军在,梅某怎么会有事?”
夜风裹挟起腥膻的血气,裴绾的面容似乎更白了,他微微喘着气,看着梅棠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胸口倏然一痛,裴绾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仿佛是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梅棠看着怀里已经昏迷的人,脸上不再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这人他今日刚认得,这刀,他可是找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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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前。
永安城,樊楼下,说书先生的摊子前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外沿,有个身量颇高的文弱书生,苍白的脸上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那人长了一张让人过眼即忘的脸,没特色得似乎都太过了些。
没人知道,这永安城里,要出事了。
三日后,西平王府挂起了白幡。
西平王死了。
死状极其凄惨,传言被活活削成了一个人棍。
一时间流言四起,城里议论纷纷。
“传言那西平王府中光是影卫就有百人,怎么会悄不作声被人给片了?”
“兄台有所不知,永安王早年外出剿匪,被寻了仇也未可知。”
“那西平王后院倒是姹紫嫣红开遍,前不久刚进门的小妾,是个极标致的人儿。”
“这话也能说得?!喝酒,喝酒!你们可少说两句吧。”有个白净的少年怒道,“玉楼春也堵不上你们的嘴,再多话今日的酒钱大家平分!”
樊楼里,几个世家子弟已然醉了,说着些无遮无拦的话。听得这一句果然安静了下来。
往日没人坐的角落里,有个书生正吃着酒,也不要下酒菜,桌上还有两壶玉楼春。
这位置自有不讨喜的原因,窗户下面就是那说书摊子,毕竟下里巴人总和这樊楼里的阳春白雪不搭。
书生只觉得这是个好位置,既听得管弦丝竹,也听得说书的热闹。烈酒入喉,把胸口的阴寒荡开也几许,那病恹恹的书生熨帖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樊楼下,那说书先生渐渐不说了,众人纷纷开始发表言论。
“要我说啊,死的好!”
“他的亲兵,前几日还砸了我的摊!”
“欺人太甚!”
“又能怎么办呢,天子脚下,西平王哪是我等惹得起的。”
眼看着越说越没谱,说书人咳嗽一声,“咳咳,诸位,小人今日不说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应当有数。
众人扫了兴,渐渐散了。
没人注意到樊楼上有个小小的荷包掉了下来,正落在说书摊子边上。也没人注意到说书先生弯腰拂一拂身上的土,顺手将那荷包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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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西平王府,早乱成了一锅粥。
府上小厮和丫鬟忙着挂白幡,阴阳先生聚在院中,不知要做些什么。那西平王妃哭晕了几回,此刻蔫嗒嗒坐在主屋,素来张扬跋扈的一张脸满是泪痕。西平王世子昨夜才被人从莺莺楼请回来,此刻酒醒了,正在他爹的灵前跪着。
如今的西平王府,可成了大大的霉头,路边的狗都得绕着走。
各家来人,几分看热闹,几分猫哭耗子,暂且不表。
天子脚下,皇城高门,竟出了这样的奇案。而那凶手,却在王府层层暗卫的剿杀下逃了。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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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樊楼上管弦声咿咿呀呀,胡姬扭着细腰,招来一片叫好。而那书生此刻已经吃完了酒,慢悠悠地出门去了。
朱雀街仍然热闹,书生从南头逛到北头,最后在如意阁里挑了一块小小的长命锁。
暮色四合,书生晃晃悠悠地出了城。全城自然戒严了,只是谁会盘查一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呢?
书生在鬓边摩挲两下,摘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极俊美的脸来,眉目疏疏朗朗,骨相皮相都是上成,淡三分则太清浅,浓三分则太张扬,只是带着一股颓废的病气,显出十二分的憔悴来。
此时还没人知道,这就是几个月后大败匈奴声震永安的裴大将军裴绾。
城外一棵大树下,一匹马已经等了很久。裴绾跨马而去,风声猎猎里,衣角翻飞,不知是是不是错觉,在马上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凌厉了起来,先前那病弱的样子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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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平城近郊一方院子里,梨花开正盛,风一吹就如落雪一般。
屋子外春光正好,屋子里却一番鸡飞狗跳。
“裴之衡!你那个死样子还敢喝酒!”
裴绾昏昏然靠在床头,被这鬼号似的一嗓子惊回了三魂六魄。他水米未进地躺了整整三日,梦里光影变幻,把二十来年的人生回溯了一遍。乍一醒来,听见熟悉的声音,竟生出了些恍如隔世之感。
“弄死西平王就算了,你喝酒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死啊!”那人显然并没有对待病号的温柔。
“没大没小。”裴绾抬起眼皮,有点费力地扯出一个笑。
眼看这病秧子丝毫没有悔过之意,沈越气冲冲地把药碗往桌上一掼,背过头不再理他了。
裴绾有心想哄哄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只长命锁来。温声道:“阿越,看看这是什么。”
沈越倒是并没有买他账的意思,一动不动杵在那,原地化身成了一个木头桩子。
裴绾只好摸索着下了床,走到沈越身后,把那个长命锁递到他眼前。
那枚玉锁虽然小,却很是精致,在光下显出莹润的光泽,上边系了一根红绳,一端正绕在裴绾的手上,衬得他的手愈发白,连血色都淡薄。
沈越一把扯下那枚长命锁,眼眶慢慢地红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师哥。”
裴绾眉眼弯弯,挨着他坐下,摸了摸他的头发,端起那碗药,轻声问:“喜欢吗?”
沈越劈手夺过他的碗,闷声道:“我给你重新熬一碗。”
对上裴绾茫然的眼光,又补充到:“我加了三倍的黄连。”
一只花枝招展的鸽子咚咚咚在窗棂上敲了敲,截断了二人的话头,一点不客气地把窗户纸戳了个洞,抖抖腿,踢进来一个小小的竹筒,又扑棱棱飞走了。
裴绾拈起那个竹筒,倒出一条纸来,看到上面的字时,脸色蓦然变了,纸上只写着两个字——“速归”。
“师哥,怎么了?”沈越一边把药材往砂锅里倒,一边问道。
回头却看见裴绾手抖得不成样子,那张纸片轻飘飘的滑到了地上。
沈越瞳孔骤缩,他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放心去吧,若有大事,自会传信给你们。”师傅的话还在耳边。
什么是大事呢?除了生死,还有什么是大事呢?
“爷爷--”沈越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别怕,我们先回去。”裴绾又恢复了往常那个镇定的样子,如果忽略掉还在抖的手,刚刚崩溃的一瞬仿佛只是个幻觉。
是夜,两匹快马直奔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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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山上春色尚早,为之堂前的玉兰树一点绿意也无。
屋门紧紧闭着,像是隔绝了尘世所有的喧嚣。
沈越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屋门带起灰尘的味道,阳光照进了屋子,床上的人被这动静惊醒了,重重的咳了起来。
沈越两步奔过去,扑通在床前跪下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泣不成声。“连爷爷都救不了他自己了,还能怎么办?”他惶惶然地想。
老人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枯瘦的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他看着少年,精神仿佛一下好了起来。
旋即那道目光越过沈越,望向门口的另一个人——裴绾站在光里,把门口的光遮住了大半,只看得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之衡。”老人嗓音沙哑。
裴绾用力眨了眨眼睛,大步走过去,握住了老人的手,“师傅。”
“回来了就好。”老人看着他,两只眼睛还很有神,裴绾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晋王死后,匈奴作乱,此间事了,你不要久留,去北境寻闫若瞿吧。”老人顿了顿,“阿越自来散漫,却是惜命的。之衡,我不能看着你了,你……”老人又咳了起来。
裴绾一下一下地顺着老人的胸口,忍着悲痛应道,“师傅放心吧,之衡知道。”
老人又看向旁边的杜越,目光温和而慈爱,像是要把少年人的模样一寸寸刻进心里。
好像过了很久,好像时间都凝滞了。老人的脸色慢慢衰败下去,生机像装在漏水的杯子里,一点点流尽了。
屋外的阳光还很好,照在老人的白胡子上,渡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章和十七年春,明台先生沈云飞逝于扬州栖梧山。
十日后,北境五军营的帅帐内,一个年轻人披着一身霜雪,站在时北境将军闫若瞿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