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面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试图抓住她,仍旧迟了一步,伸手只抓住了空气。
方才不小心被出发的机关正自行喀哒喀哒合上,转瞬间就盖住了整个洞口!
青崖瞬息之间变了脸色。
他看着眼前的机关,毫无顾忌的伸手一挥,驳杂的灵力排山倒海的扑来,笼罩着整座房屋的阵法瞬间触电般噼啪碎裂开。
本来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屋被撕去了精妙的伪装,砌筑精巧的青砖、粗粒的砂浆、木门上的树疤……在一瞬间如同风化的沙石尽数消失。破碎的阵法中包含的黑色雾气闪烁了一下红色符文,而后飞快四散在了空中。
整座房屋并非砖石木构,而是通体用了写满隐匿符文的黑石砌成,整座房屋都被严丝合缝的笼罩在与每一块砖石息息相关的阵法下,环环相扣,当世最善阵术的覆云宗也难以一眼看穿,更何况出身万寻山的楚江遥。
全因这阵法之所以成阵用的并不是灵力。而是阴邪诡异的魔力。
方才虽然阵法破碎时符文只闪烁了一下,却不妨碍目力极佳的青崖一眼看清了上面描绘的内容。
鲜红的符文像是从何人身上生剖出的鲜血,让他控制不住的感到心悸。
顾不得那一丝丝心悸的感受,青崖蹲下身看着眼前的机关,面沉如水,伸出苍白的手摸索了一下,而后精巧的力量带动全身——
啪嗒一声,机关中枢纽被破坏。洞口才露出全貌。
方才楚江遥脚踩的地方,一块结实的石砖用了术法掩饰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周遭地面,此时向下翻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一眼望不见底,他心中一紧,整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随着青崖的进入,方才被青崖一掌驳杂灵力所毁的阵法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鲜红诡异的符文吸收了方才驳杂的灵力,有神智一般贪婪的将其全数咽下,被咽下的灵力闪烁着银白的亮光,渐渐隐没在首尾相连的符文之中。
而后方才被青崖轰碎的幻象转瞬之间又恢复成了普通的木屋的模样。
砖石、木门、甚至方才掉下来的窗户都与之前没有任何分别,就连方才被青崖挪动的花瓶也跳回了原本的位置。
甚至二人掉下来的洞口已经牢牢地关闭,透不出一丝亮光。
只是已经深陷地穴中的两人并不知情。
两人沿着掉下来的通道继续往前,甬道狭长,尽头有一丝光亮。
隐隐有人声渐近,楚江遥拉过青崖,两人侧身贴着墙躲过来人的视线。
来人没有注意他们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话。
“快点吧,先生要求这个月无论如何要有新的进展。不行就给那东西再放放血。”
“虽说如此,但是对上古禁术的研究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就算能有些进展,石室那边火的数量和质量都还远远不够了,那边怎么还没给送来新的……”
“理是这个理,但没有给上面送上想要的东西,惨的可就是我们喽。”
说话的人停顿一下,像是在胆寒什么,浑身战栗了下,说道:“说这些晦气的干什么,走了走了。”
两人说着话,端着手上的托盘慢慢走远了。
方才两人走过的走廊只是这地下脉络中的一角,庞大的地宫四通八达。
隔着遥远的距离,隐约能听见锁链晃动还有野兽低吼的声音,方才走过去的人习以为常一般,毫不在意地说着话就走过去了。
青崖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还是保持着方才背靠甬道的姿势神游。
甬道的幽暗烛光从他身侧打过来,勾勒出下颌刀劈斧削的轮廓。他的表情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变得晦暗不明,比方才发现入口已经无法从内部破开时更沉郁。
“青崖?”
楚江遥低声唤他几声,见他没有反应,也顾不得君子之礼。伸手就是一指直冲青崖面门点来,被青崖轻巧地偏了偏头躲过。
“没事,走吧。”青崖摇了摇头。
两人一路沿着光亮的方向前行,走的愈深,那怪异瘆人的声响就愈发清晰。
那是整座地宫隐隐发出低沉的吼叫与锁链碰撞声音的源头——
密道的尽头,整个地宫的中央灯火通明,明亮的白光几乎到了刺眼的程度。
黑色的地砖直直地向前,不远处的半人高的平台上的东西更是看得楚江遥心里一紧。
半人半兽的怪物被青铜色的锁链紧紧锁住四肢和头颅,那四肢甚至不能称作四肢,有些几乎就是一滩烂肉。怪物脚下的地板,与整个地宫的使用的黑色石砖不同,闪烁着奇怪纹路的地板上流淌着从破碎躯干中流出的鲜血,因为难以得到清理,已经淤积了厚厚一层,上面的鲜红透出地下焦褐的颜色。
看到这一幕,青崖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天花上垂悬下来的明亮烛火也照不亮半分。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他鬼使神差的往前走了一步。
“啊啊……”
怪物像是感受到了有人的接近,白色骨节刺出的下肢试图往前迈步,却因为锁链的束缚无法离开原地一步,只能徒然牵动沉重锁链发出声响。它张嘴发出怪异的声音,不知是在求救还是示威。
楚江遥持剑而立,警惕的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怪物,心中的疑虑越发浓厚。
自从在甬道的岔路口时听见那犹如打哑谜的对话时,青崖的表现就不太对劲。那副表情,就好像他对这里潜藏着的秘密有过了解,因此凝重不堪。
她环视了一下地宫四周笼罩在阴影中的一条条甬道,除开他们进来的那一条已经无法从内里破开之外,其他都是未知的。
这地宫大约是向心布置,四通八达的脉络蛛网一般最后汇聚于一点,方才两人走过的应当就是其中的一条支路。
“我去看看。” 青崖看着高台上的庞然大物,不顾楚江遥试图拉他的动作,慢慢地走向那不成人形的怪物旁边,高台几级台阶,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当。
高台上十数级石阶,楚江遥留意到他的步伐似乎比方才轻盈了些许。
他一身不染凡尘的白衣,与满身血污的怪物不像是在一个世界,但是却又诡异的和谐。
那东西像是从青崖身上捕获到了安全感,躁动的四肢不再试图挣脱铁链的束缚,因此而生的噪音也渐渐小了下去。空旷的地宫中央不再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青崖在一片寂静伸出手,像是抚摸孩童一般轻柔地扶过怪物血肉模糊的脸颊,将散乱的头发拨开在两边。而后是被血液和不知名的污垢粘在一起的头顶。
借由青崖方才拨开头颅两侧的乱发,楚江遥这才看清,那样的庞然大物,脸庞竟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她这时才明白方才青崖脸色青白而神情凝重是为何。
这个地方,这个庞大的地宫,赫然是一处改造魔物的试验场。
青崖毫不担心怪物可能会造成的威胁一样,靠近些许,对怪物柔声说了些什么。
怪物低声嗡嗡回应了几句,像小动物一样温顺地在青崖手掌心里蹭了蹭,满足的闭上了双眼。
青崖微不可闻的叹息,接着灵力从百会穴轰入,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啪声。
是头骨被击穿而碎裂的声音。
头颅因为主人的身死而失去了气力,本该无力地垂落下来,却因为厚厚套在脖颈上的锁链只得僵硬的立在那里。
楚江遥仰头看向高台之上的青崖,青崖转身过来。随着他的动作,白衣下摆微微摇动,看起来像终年积雪的高山,却没有山岳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反而让她觉得温柔可亲。
两人隔着几丈的距离遥遥相视,不知怎得,楚江遥竟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有暗箭射出的破风声袭来。
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中庭的机关喀哒启动。吊着明亮烛火的石壁整个翻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闪烁着寒芒的箭簇。
这一排箭噗地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几乎能织成一张网,全部指向高台之上——
高台视野开阔,却也无处躲避。更何况此时灯火骤灭,周遭骤然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青崖手无寸铁,哪怕他潜藏的实力再怎么深厚,都是无法空手接白刃,解决这样密集射来的箭矢的。
情急之下,楚江遥拔出身侧听流掷出。
听流被灌注了不少的灵力,上面流转着莹润白光,在一片中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直直迎上箭矢来的路线,箭矢与剑身相撞,被强大的劲力强行改变了方向,噼啪的脆响之后悉数落到了地上。
青崖伸手接住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的听流剑,轻巧地转身挥剑,将另一方向射来的箭矢也一并击落。
声音清脆而密集,掩盖了微不可闻的声响。
看着所有暗箭被两人合力击落,楚江遥微微松了口气,想摆出一副轻松的面孔与青崖说话,腹部却一阵刺痛,想要活跃气氛的话梗在喉咙里,变成一口血气翻涌。
疼。
很疼。
前世灵力耗尽被人一掌拍上崖壁,又被一剑捅穿心肺的疼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纵然死过一次,楚江遥还是很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很怕疼这件事。
她脱力的向后仰去,觉得自己做好了一头栽倒在地面上的准备。
然后落在了一双有力的手臂上。
方才的机关只为声东击西。
眼下趁着黑暗时放出的箭矢才是真正的目的,在两人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在机关响动的时候蓄满了力,借着方才暗箭声与昏暗的环境射出,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
想到这一节,青崖的瞳孔骤然缩紧,脸上表情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青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台上扑下来揽住楚江遥的。
白色丝缎上绣着的忍冬花叶上,鲜红的血色晕染开来,像是深冬时万寻山上踏雪红梅。
接住了楚江遥,青崖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过去。
在同样漆黑的角落,隐约一个人影,面目模糊,一手拿着弩箭,另一手则在昏黑的石壁上摸索,按下个开关。
轰隆声间,机关挪动,藏在天花板上浑然一体的黑铁的大门轰然落下,砸得黑石板地面都有了细密的裂纹。
躲在暗处的人隔着轰然落下的大门与青崖四目相对。
那眼神森冷锋利,几乎像是利刃能够穿透所视之处。
直到大门彻底落下,密室封死,手握机关弩的人终于忍不住抖了一下,然后哆哆嗦嗦的顺着墙滑坐在地上,久久陷在那可怖的眼神中走不出来,回过神时发现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黑铁大门的另一边,青崖蹲下身将楚江遥放在地上,问道:“你怎么样?!”
机关弩上配的箭矢形状阴毒,除却箭尖上淬的毒,上面甚至还刻意挖出沟槽,只等有人为箭矢所伤时血流不止而死。
只是幸好,使用这箭矢的人虽然比两人更熟悉在黑暗的地宫中行动,却并不够熟悉机关弩的操作,没能射中要害。
楚江遥捂住腹部的伤口,右手发力,硬生生把穿入血肉的箭矢整根拔出。随着她干净利落的动作,被血槽所伤的部分血肉汩汩往外冒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度。
这鲜血洒出的弧度落在青崖眼里,像针尖一样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双淡漠的眼睛竟然瞬息之间变得几乎赤红,又被他生生压下。
随意拍了几下穴位止住血,楚江遥左手捏着拔下来的箭矢尾端,右手指尖在箭矢淬毒的一面擦过,箭尖薄而锋利,几乎是吹毛寸断。
上面青黑色的毒药蹭在楚江遥的指尖,被她捻了捻,在指腹上晕开,只是修界寻常的毒药,并非阴邪难解,她暗暗松了口气,这一趟不至于出师未捷。
楚江遥把箭随手扔到一旁,抬起头,正对上青崖沉郁的眼神,下意识地开口:“我炼体十余年,丹药更是吃过无数,这毒调息片刻就能排出大半,剩下一些也不足为虑。”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道哪里踩到了青崖的猫尾巴。青崖倏得站起身,看着楚江遥说道:“真的不足为虑吗?”
他眼睛像是一汪深潭,表面平静,却让谁看了都会觉得下面暗流涌动。
这眼神真的很奇怪,像是藏着一些说不出口的东西。
楚江遥伤口还隐隐作痛,随口敷衍过去。不愿意去细想青崖那奇怪的眼神,摁着伤口走到墙角慢慢坐下来。
其实她已经感受到了毒性在慢慢发作。她天赋绝佳,先天灵脉畅通,对自己的身体清楚得很,这样的毒伤不到她身体根本,大约就是灵力滞涩几个时辰,先是浑身发冷一阵,而后再发烧几个时辰的事。虽然难挨一些,但总归无伤大雅。
楚江遥放在身侧的听流剑,因为主人的脱力,上面流转的灵力此时也灰暗了下来。
方才在外边的小屋查探时消耗了太多灵力,又受了伤。现在灵力微薄,缓过神来就觉得地宫未免过于森寒,就连黑色石板都隐隐透出地底的凉意。
楚江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另一只手臂。
然后迎面一张白色的衣衫晃了一下,青崖像是注意到她微微瑟缩的动作,反手脱了外袍搭在她身上。
甚至没给她推拒的时间,青崖转身走向密室门那一侧。
方才不知那人操纵了什么机关,致使大门轰然落下,严密地把这里封锁起来。
他一边把手按在封的严密的大门之上找寻机关,一边开口说道:“这间密室应该是为了以防魔物挣脱锁链而做的备用措施。他们也不会当真想要将耗尽心血的东西困在这里,永不见天日。”
他脱了外袍,里面的衣裳还是白色的。他慢慢走动,衣角就随着他的步伐而轻轻摆动。
楚江遥看着青崖摆动的衣角,想起了方才高台之下,忽然想到的事。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机关暗箭打断了。
这样狭小的空间,哪怕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清晰地落在两个人的耳朵里。
她看着青崖的背影,问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