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的北平,春意正浓。
广和楼戏园子里锣鼓喧天,座无虚席。程缟羽被好友言夕岚半拖半拽地拉进了二楼包厢,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愿。
“我说夕岚,你非得拉我来听这劳什子戏不可?我还约城南边的老板娘给我做头发呢。”程缟羽整了整被扯歪了的衣袖,眉头微蹙,一双杏眼朦胧温柔,盈盈似水,出口的语调也带着南方的轻柔如丝。
言夕岚神秘一笑,凑到她耳边:"缟羽我跟你说,今儿个这出《牡丹亭》你可非看不可。广和楼新来了个角儿,扮相那叫一个绝,嗓子更是了得。保准你看一眼就挪不开步!你不是最喜欢昆曲了吗,我敢打包票这个绝对很不错,而且你不是也去了听了好多的昆曲吗,没有找到喜欢的,你看看嘛,况且这男子长相俊美,声音那叫一个婉转动听,这新来的角儿,绝对保你喜欢!"
程缟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刚从齐州那边回来,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心仪的人儿,更别说这新起之秀了,能唱的好哪去?若不是看在言夕岚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青梅份上,她断不会出现在这地方,早就跑去做头发去了,也不知道看完还有时间去吗?
还来不及给程缟羽时间思考,戏剧已拉开帷幕。
“叮——”一声清脆的锣响,戏台上帷幕徐徐拉开。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飘然而出,如清泉流过山涧。程缟羽漫不经心的目光陡然凝住。
台上,杜丽娘莲步轻移,水袖翻飞。那身段如弱柳扶风,那眉眼似远山含黛。粉面朱唇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一颦一笑间,仿佛真是那画中走出的佳人。
程缟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手中的茶杯倾斜了都未察觉。
“这便是你说的新角儿?”她压低声音问道,眼睛却一刻不离戏台。
显然是对着角儿起了心思,语调都不自觉地上扬。
言夕岚得意地点头:“沈晏,十八岁,师从周衾的师兄周唐。上月刚在天津唱红,这周才到北平。怎么样,没骗你吧?”
程缟羽没有回答。也不知她听到没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台上那个身影摄去了。那唱腔如泣如诉,那身段似梦似幻。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将深闺少女的情思演绎得淋漓尽致。
戏至半酣,杜丽娘游园惊梦,与柳梦梅相遇。沈晏眼波流转,将一个怀春少女的羞怯与渴望表现得入木三分。程缟羽只觉胸口一阵发紧,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一句唱罢,满堂喝彩。程缟羽却怔怔坐着,仿佛魂魄都被勾了去。
散戏时,言夕岚正要拉她离开,却见程缟羽猛地站起,招手唤来跑堂的。
“去告诉班主,明儿个我还要看这场《牡丹亭》,还是这个位置。"说着,她从手提包内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
跑堂的接过银票一看,眼睛顿时瞪得溜圆——那竟是一百大洋!寻常戏票不过两角钱一张,这位小姐出手竟如此阔绰。
出了戏院,程缟羽立马拉住言夕岚给了一个大大的亲吻,“言言,你太懂我了,这曲唱的真的不错,比那周先生也是不遑多让。”
言夕岚听到周先生就有点觉得不对劲了,疑惑的看着她,“你说的周先生可是北平曾红极一时的周唐。”
“对啊,我可看好他······”
话未说完就被言夕岚一个敲打噤了声,紧接着就听到她破口大骂,连平常的大家闺秀做派也不要了,“对什么对,敢情戏刚开场的时候,我给你说的你都没听,这新角儿的师父就是那位周唐先生,真是想踢你出去。”
知道惹了好友生气的程缟羽立马上道的拉起言夕岚就往北平最好的饭店,半斋楼去,“走啦,走啦,我请你去吃好吃的,就原谅我吧。”
故作成这伏小做低的模样,偏偏言夕岚还真就吃这一套,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接下来的三天,程缟羽场场不落,每次都点《牡丹亭》。广和楼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位出手阔绰的程小姐,班主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唐也听闻这事,连忙拉住刚从台上下来的沈晏。
沈晏被这力道拉的猛地往旁边一倒,“怎么了师父,这般着急”
周唐一脸神秘兮兮的看着他,还特意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最近那位出手阔绰的小姐,你去见了吗,咋样?”
“唉,师父你能不能稳重一点,都收徒了,还像以前一样。”
周唐一听这话就不满意了,一巴掌拍过去,“你个‘逆徒’我平时除了教你点唱戏的东西,喝喝茶,就没有什么业余活动了,八卦也是我每天生活的动力之一。”
“别岔开话题,怎么样,见过那位小姐吗”
沈晏瞧师父写满了求知的欲望,忍不住扶了扶额,“没呢,我哪次唱完戏不是立马就回到了后台,哪有见她的机会,就算有我也不见。”
第四天,程缟羽一如往常来到广和楼,散戏后,终于按捺不住,随口叫到一个跑堂的道:“我要见沈老板,烦请小哥向沈老板转达。”
跑堂的面露难色:“这...沈老板卸了妆就不见客的,这是他的规矩...”
程缟羽柳眉一挑,从怀中又掏出一张银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班主闻讯赶来,一见银票数额,眼睛都直了,但随即又堆起为难的笑容:“小姐,不是小的不给面子,实在是墨卿这孩子性子倔,说不见客就不见客...”
程缟羽看向这位出名的广和楼的副班主,“想必你就是这楼的班主吧,幸会幸会,自己一人料理这么大的广和楼,多多少少也会有不顺心的时候,如果今天我能见到沈老板,我想我可以为你们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对了,忘记介绍了,在下是程家小姐程缟羽,还请班主多通融一下。”
周衾听到程家的名讳心里已经掀起轩然大波,面上不显,但态度也稍微冷了下来,“抱歉了,程小姐,这是我们戏班的规矩,再多的钱都不能打破,您请自便吧!”
程缟羽听到这话也多了几分倔性子,沉下脸来,大不悦,竟也不顾自己大家闺秀小姐的做派,径直往后台走去。
说完正打算转身离开的周衾,却听见周围人的惊呼,“程小姐,程小姐,不可啊不可,不合规矩,拦住拦住。”
后台狭窄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程缟羽穿过杂乱的道具和忙碌的杂役,终于在一面斑驳的镜子前,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沈晏已经卸去了戏妆,正用一块白毛巾擦拭脸上的水珠。从镜中看到闯入的程缟羽,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眉毛轻轻上挑,有些意外,却没有转身。
微微上挑的眉毛,狠狠的钩住了程缟羽的心。
“沈老板。”程缟羽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紧张,刚才的鲁莽行动已经花光了她毕生的勇气。
镜中人缓缓转身。没了戏妆的修饰,沈晏的面容艳丽至极。一头乌发浓稠如墨,双眸狭长,唇色殷红,如同勾人心魄的妖精。
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目如画,唇色浅淡。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
“程小姐。”沈晏微微颔首,声音比台上低沉许多,却依然悦耳。
四目相对的瞬间,程缟羽分明看到沈晏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作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沈老板的杜丽娘,真是...妙不可言,竟比齐州的那位唐老板唱的还要出彩。”程缟羽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沈晏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程小姐过奖了。若无她事,还请回吧,我要换衣服了。”
这明显的逐客令让程缟羽有些尴尬,但她不甘心就此离开:“明日可否请沈老板到半斋楼一叙?我...”
话音未落,后台帘子被猛地掀开,程家的老管家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小姐!可找到您了!老爷知道了您这几日...的事,大发雷霆,让您立刻回去!”
程缟羽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她转向沈晏,从包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化妆台上:“改日再叙。”
沈晏的目光落在那张烫金名片上,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待程缟羽随管家离去后,他才缓缓拿起名片,指尖轻轻抚过上面凸印的“程”字,眼中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痛楚。
“程缟羽···”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竟然是你...”
程缟羽刚回到家中,只见父亲独坐高堂,身旁的母亲使劲朝她眨眨眼睛,在提醒她别惹父亲生气。
“跪下。”
程父声音低沉,压制住怒火,显然是被程缟羽这几天的一掷千金气的不行。
程缟羽看见父亲的脸色,心里微微有些发怵,连忙跪了下去,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用这样的神色,语气给她说过话,自然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作为有多么的出格。
“逆子,你个逆子,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的作为有闹得多人尽皆知,全北平的人都在说‘程家小姐为了一个戏子一掷千金’你······你要气死我。”
程缟羽虽然很怕父亲,但是这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不得好好把握住吗,于是开口道“父亲,女儿知错了,但是······你也知道女儿有多喜欢昆曲,这百年难遇一个好嗓子,我不得好好的把握住嘛,父亲,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