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缟羽知道父亲最吃她这一套了,使出浑身解数让程父同意,程父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女儿这样,再硬的心也软下来了。
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的脑袋,“你呀,唉,罢了,起来吧”
程母见程父松口了,连忙小跑过去扶女儿起身。
解决完程父这个大问题,一连七日,程缟羽天天准时出现在广和楼二楼正中的包厢里。
周衾虽说并不喜欢她,但她也是除了曹家那位出手最大方的一位了,也不能怠慢了,亲自端来上好的龙井,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意:“程小姐,今儿个墨卿唱《游园惊梦》,您可真是有眼福!这出戏在天津时,所有人,只要听过阿宴的戏就没有不喜欢的!”
程缟羽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始终盯着空荡荡的戏台。自从那日后台一见,她再没能与沈晏说上话。每次散戏后去后台,不是被周衾婉拒,就是被告知沈晏已经离开。
可给她郁闷坏了。
“班主”程缟羽突然开口,“沈老板平日除了唱戏,可有什么喜好?”
周衾不情不愿:“阿晏这孩子性子静,就爱看书,尤其喜欢那些戏曲古籍。别的角儿下了台爱打牌吃酒,他倒好,捧着本破书能看一宿...”
程缟羽眼睛一亮,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今天的戏几点开锣?”
“还有一个时辰。”周衾疑惑答道。
“足够了。”程缟羽起身小跑往门口处去,“告诉沈老板,今天务必等我。”
程缟羽的马车直奔琉璃厂。她在松竹斋门前勒马,风一般卷进店内。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戏曲古籍都拿出来!”她手指敲着柜台,声音里透着急切。
掌柜见是程家小姐,不敢怠慢,忙从内室捧出几个檀木匣子:“小姐,这些都是珍本,有明版的《元曲选》,还有清初的《长生殿》全本...”
程缟羽的目光被一个紫檀木匣吸引。匣中是一套《牡丹亭》清乾隆年间的刻本,纸张泛黄却保存完好,版画插图精美绝伦。
“就这个!”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沓银票,“包起来,要快!”
当程缟羽赶回广和楼时,戏已开演。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包厢,目光立刻被台上的杜丽娘摄住。今日的沈晏似乎格外投入,眼波流转间尽是缠绵悱恻,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声音微微发颤,听得人心尖都跟着颤抖。
散戏后,程缟羽拦住一个跑堂的:“把这个交给沈老板。”她递过那个紫檀木匣,“就说...是一个仰慕者送的。”
跑堂的刚要走,程缟羽又喊住她:“等等!”她掏出钢笔,在随身携带的便签上匆匆写了几行字,折好夹在书页中,“把这个放在书里。”
包厢里渐渐空了,程缟羽却坐着不动。她盯着后台入口,心跳如擂鼓。一刻钟后,跑堂的回来了,手里竟还拿着那个木匣。
“程小姐,沈老板说...说太贵重了,不能收。”跑堂的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程缟羽瞬间阴沉的脸。
程缟羽一把抓过木匣,大步流星地冲向后台。这次没人敢拦她,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程缟羽作为程家小姐要什么没有,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想必程父也是愿意为她摘下的。沈晏三番两次的拒绝她,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沈晏正在卸妆,从镜子里看到程缟羽闯进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拆解头上的发饰。
“为什么不肯收?”程缟羽直接问道,将木匣放在化妆台上。
沈晏没有转身:“太贵重了。”
“对你而言不过是本书,对我家而言不过是几张纸。"程缟羽打开木匣,取出那本古籍,"你看看,这是乾隆三十年的刻本,插图是当时的名家...”
沈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当他看到书中精美的版画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程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礼物实在...”
“那你看看这个。”程缟羽突然翻到夹着便签的那一页,取出那张折好的纸,“看完再决定要不要把书还我。”
沈晏迟疑地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一首用漂亮钢笔字写就的小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沈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情诗,而是严蕊的《卜算子》,一首道尽戏子心酸的词。更像道尽了他的一生。更让他心惊的是诗后的落款:“愿为东君,护卿山花满途,缟羽”
“你...你知道这首词的意思吗?”沈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缟羽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我查了很多资料,才找到这首能表达我心意的词。沈宴,我并非将你视作闲时打发时间的玩物,我是真心...”
“别说了!”沈晏突然打断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书...我收下了。程小姐请回吧。”
程缟羽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沈晏微微发红的眼眶,终究只是点了点头:“明日我还会来。”
那晚,沈晏在油灯下反复翻看那本古籍。纸张的霉味混合着墨香,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书房的味道。当他再次读到那首诗时,指尖不自觉地抚过“缟羽”二字,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温暖。
你不记得我了吗,这么多年来你也不曾想起我?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是重重的敲门声。
“沈晏!开门!”是赵庆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
沈晏迅速将纸条藏入贴身口袋,刚打开门锁,门就被猛地推开。赵庆魁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满身酒气,眼睛通红。
“听说程家小姐又给你送大礼了?”赵庆魁阴阳怪气地说,目光扫向桌上的古籍,“哟,还是古董呢!咱们沈老板果然不同凡响,连程家小姐这么高傲的人都拜倒在石榴裙下!”
沈晏面无表情,眼底寒若冰霜:“赵师兄喝多了,请回吧。”
赵庆魁突然一把揪住沈晏的衣领:“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个靠脸吃饭的戏子,真当自己是什么体验生活的小少爷了?”他凑近沈晏的脸,酒气喷在她脸上,“我警告你,离程小姐远点!那是我弟弟看上的人!”
沈晏听见这话也不为所动,冷冷地回视:“我与程小姐清清白白,赵师兄慎言。”
”清清白白?”赵庆魁狞笑,“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唱旦的背地里干的勾当!”说着,他猛地将沈晏推倒在床上,伸手去扯他的衣带。
沈晏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成爪,精准地扣住赵庆魁手腕的穴位。赵庆魁顿时痛呼一声,松开了手。
“赵师兄,请自重。”沈晏的声音冷得像冰,“若要动手,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赵庆魁捂着手腕,脸色铁青:“好!很好!沈晏,咱们走着瞧!”说完,踉踉跄跄地摔门而去。
沈晏长舒一口气,重新锁好门,回到桌前。他小心地抚平被弄皱的书页,却再也静不下心来阅读。窗外月光如水,他掏出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演出前,沈晏正在化妆,周唐急匆匆跑来:“阿晏,今儿个曹大帅派人来点戏,指名要你唱《贵妃醉酒》,你可要好好表现!”
沈晏手上动作不停:“师父,今日原定是《游园惊梦》,我嗓子状态不适合唱《醉酒》。”
这时周衾也赶来了,急得直搓手:“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的好阿晏,曹大帅可得罪不起啊!他要是恼了,咱们戏班子就别想在北平混了!”
沈晏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吧。”
《贵妃醉酒》是出做工繁重的戏,尤其考验演员的腰腿功夫和嗓子。沈晏本就不在最佳状态,加上昨晚几乎没睡,唱到后半段时,嗓子已经有些发紧。
正当他做一个高难度的卧鱼动作时,突然感觉脚下的地毯有些异样。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沈晏强忍疼痛,迅速起身继续表演,但嗓音明显不如之前圆润。台下开始有喝倒彩的声音,尤其是二楼包厢里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笑得格外刺耳。
散戏后,沈晏回到后台,发现自己的水杯被人动了手脚,里面竟有细小的玻璃碴。他盯着杯子看了许久,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无能为力充斥着全身,动弹不得。
这时,程缟羽突然冲进后台,脸色异常难看:“是谁干的?”
沈晏愣了一下:“程小姐指什么?”
“台上的地毯被人涂了油,你的水杯里...”程缟羽看到桌上的杯子,声音戛然而止,眼中怒火更盛,“这是要毁了你!”
沈晏垂下眼睛,瞥见程缟羽担忧的神态就还挺不错的,但为了不想闹出太大事,一口回绝了,“戏班子里常有的事,程小姐不必介怀。”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步退步步退,这次不追究,下次难道就要毁了你,我咽不下这口气。”程缟羽转身就要往外走。
沈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别去!”触到程缟羽皮肤的瞬间,他像被烫到似的立刻松开手,“我...我的意思是,这种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戏班还要开下去,程小姐若真为我好,就...就当没看见吧。”
程缟羽盯着沈晏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至少让我请医生来看看你的伤。”
“不用,只是些皮外伤。”沈晏勉强笑了笑,“程小姐今天...还带了诗来吗?”
程缟羽眼睛一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信封:“本想等你收下再给的。”
沈晏接过信封,指尖与程缟羽的轻轻相触,两人都是一怔。
“我...我去换衣服,程小姐自便吧!”
程缟羽见沈晏有落荒而逃的意思,连忙开口“那等下可否一起上联吃个饭,我等你啊沈晏”
半斋楼内,程缟羽衣袖一挥,叫来店小二,那架势像是要把这楼包下来一样,“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有什么忌口不吃的吗?”
在点菜期间,程缟羽见沈晏神色呆呆的,没有什么沟通的欲望,主动发问。
沈晏听见声音,微微抬眼,声音清冷,语气不咸不淡“不吃辣,清淡一点,明天班主还安排了戏场”
程缟羽连忙点了点,表示知道了,紧忙把菜单上的菜改成清淡食谱,满意点了点头。
店小二一走,空气感觉都凝固了起来,说起来程缟羽虽每次都捧场沈晏的场,可沈老板实在是太难约,两人相见实际也不超过三次,这……这她也没有主动追男生的经验啊,程缟羽脑袋都想破了,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晏散着长发,散漫的靠在椅背上,用手指轻轻拨弄这头发,眼神幽深而清冷,好笑的看着程缟羽,也就嘴巴上厉害。
还未等他思考好,程缟羽终于鼓起勇气,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反倒是给沈晏盯的有点不自在了,“那个······你那个书好看吗,你喜欢吗?”
程缟羽说话时尾音总带着一股勾人的调子,像一把小钩子牵动人心,饶是在铁石心肠的人听到都会忍不住软下嗓子说话,连沈老板也不例外。
微微叹了一口气,嘴角噙着笑意“不错,对我来说很有助益,程小姐费心了,下次便不必了,沈某受不起。”
一听到这话的程缟羽可急了,这好不容易看到有点起色,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不费心不费心,你喜欢就好,等我哪天看到了新的好的本子,我便为你寻来。”
沈晏脸上一冷,语气也略微硬了起来,“程小姐,你我二人身份悬殊,本就不是一路人。望小姐珍重,小姐喜欢我的戏,这边是我的荣幸了,多的沈某也不敢,也不能多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