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的安神汤我喝了许久,日日昏睡,日日噩梦,在不知第几次从梦里醒来,我直起身子,屋里只有一个在擦烛台的小婢女,我叫她:“去把兰竹叫进来。”
那婢女闻言一动,低着头走到我面前,轻轻开口:“娘娘。”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想让她出去,这时她抬起了头。
我看着她的脸,惊惧的不敢呼吸,为什么她的脸和我的一模一样?
她叫着娘娘,眼里却闪着恶毒的光芒,缓缓向我靠近。
“你是谁,滚出去!滚出去!”我拿起枕头就要砸她。
那人避开,轻轻往前跪行,“娘娘,我就是你,我就是你呀!我就是傅清婉啊!”
我的头突然痛起来,过往如碎片一般钻进我的脑海,我吃着白玉酪,笑嘻嘻的同李承安撒娇,画面一转,我狰狞着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上,接着出现在凉亭,我恶狠狠的推倒兰竹,转头跑开,然后纵身跳入湖中。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那不是我,不是。
“不是,你走开!走开!”
她突然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俯在我耳边阴恻恻地说:“娘娘,别装了,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了吧?嗯?”
“我就是你啊,我就是傅清婉啊。”
“兰竹!兰竹!”我捂着脸不敢看她,挣扎间将她推倒,她的额角磕在桌角,血哗啦啦地流,我吓得大叫,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到她还在死死盯着我,嘴角的笑越咧越大。
寝殿的门被打开,兰竹一把抱住缩在床角大叫的我。
“娘娘,娘娘,没事了,没事了。”
我吓得话都说不清,捂着脸指着地面,兰竹却说什么也没有,我拿开手,却真的什么也没有。
地面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一丝血迹。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语无伦次的向兰竹解释,可是兰竹看向我时,眼里只有心疼与不解,她不相信我。
李承安此时来了,我哭着向李承安解释,李承安心疼地说:“婉婉,没事了。”
可是他也一样,他只是觉得我可怜,他不相信我。
我奋力推开他,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李承安怕我伤到自己,赶紧说:“朕相信你,相信你!婉婉冷静一点。”
他们不相信我,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我发疯似地砸东西,宫里的人跟着我生怕我出了什么事。
太医说我是生产前受了惊,产后又虚弱,所以容易惊厥。
我的疯样子最终还是传了出去,整个后宫都在传我产后虚弱,害了癔症。
兰竹夜夜睡在脚踏边守着我,我心疼她,要她回去休息,她死活不去。
李翎朗日日哭日日哭,我不知道他在哭什么,他哭的我心烦,我有时候突然回过神,竟然发现自己双手放在了李翎朗的脸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李翎朗又开始哭,兰竹推门进来就见我跌在地上哭,吓得赶紧来搀我,替我擦眼泪,她问我:“娘娘,您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她,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泪流满面
李承安许久没来我这里了,宫里新来了一批嫔妃,个个如花一般娇嫩,不像我,只会发疯。
夜里,我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动静,我睁开眼,俯下耳朵,仔细听了听。
我床下有人!
我伸头向下看去,头发逶迤在地上,我看到了,一面镜子,里边的我,像只鬼一般红着眼睛,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我静静的直起身子,拉上被子,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早上兰竹来叫我,看到我直勾勾的眼睛,啊的一声,吓的跌坐在地。
她站起来,将我扶起来,问我:“娘娘,您一夜未睡吗?”
我突然笑起来,我说:“兰竹,你看,我是谁?”
兰竹疑惑地看着我,说:“娘娘,你在说什么呢?您是皇后娘娘啊!”
我严肃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我不是我,我身体里有一只恶鬼!她想害我,她想杀了我,取代我!
我不会让她得逞,我会先杀了她!
李翎朗会颤颤巍巍的走路了,他用稚嫩的嗓音叫我母后,那一刻我的心都化了,我牵着她的手走在长长的宫道里,我跪下身子问他:“朗儿,母后是谁。”
李翎朗黝黑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李翎朗突然咧开嘴笑,张着手要抱抱,我一把推开他,继续问他:“说,母后是谁!”
“母后……就是母后呀……”
他被我推了一把,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狠狠的拧了一把他的脸,大喊道:“错了!全错了!”
李翎朗被吓得哇哇哭,兰竹过来抱住他哄,我推搡兰竹,执意要问李翎朗我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儿子,他怎么会连我都认不出来,他难道看不出来他的母后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
李承安下了朝,怒气冲冲的来我宫里,大声质问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从我上次发疯大吵大闹之后,他就不常来这里了,往日的恩爱消散的太快,我甚至以为大梦一场。
李承安看了我一会,到底是心软了,他轻轻搂住我,说:“婉婉,朕累了,你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我捧着他的脸轻轻的吻了吻,他惊喜的看着我,夜里便没有走。
自那日之后李承安时常来宫里看我,陪我说说话,我听见他问兰竹我最近的情况,兰竹说完已经好多了。
我静静的离开。
李翎朗在他父皇那里吃了好吃的糕点,兴冲冲的跑过来告诉我,我捧着他的小脸亲了亲,又递给他一块椰糕,李翎朗歪了歪头,黑黝黝的瞳孔里满是天真,他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母后呀?”
李翎朗摇了摇头,我依然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说:“不对,母后不是你!”说完就开始大哭,兰竹急忙跪下来哄他,我看着他哭的一张脸皱在一起,满眼的害怕。
李翎朗不常来看我了,每次见我都是怯生生的,吓得跟鹌鹑一样,有次我要抱他,他竟然一口咬伤了我,李承安气的罚他背了五十遍千字文,他跪在檐下边背边哭,哭累了就叫我:“母后,孩儿知错了!”
我看着我的儿子,突然觉得他令我心里烦躁,任他哭喊,我转身离开。
我坐在房间里,屋里空荡荡的,兰竹不知去了哪里,我耳边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屋里只有我一个,我紧紧捂住耳朵,声音却如影随形。
兰竹推开门时,一眼便看到我拿着剪刀放在了自己的耳朵上,血液顺着我的侧颊淌落。
她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碎了,上前抢过我的剪刀,她哭着问我:“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我听她哭的烦躁,忍不住想大喊大叫,想破口大骂。
我大叫着让她闭嘴,兰竹吓得止住抽噎,紧紧按住我的伤口。
太医过来看了,李承安坐在桌边,脸色阴沉,他不再紧紧的抱着我安慰我了。
太医走后,他忍不住质问我到底要干什么,作为皇后为什么要做这些不合礼仪的事情,惹得天下人笑话!他埋怨我让他丢了面子,埋怨我根本不像一个皇后,像一个疯妇!
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么狠的话,那一刻我无法形容我自己的感觉,但我知道他不爱我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我尖叫着捂着耳朵,让他出去。李承安气的直接夺门而出。
兰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发现我试图杀死自己,她哭着把我手里的剪刀或者簪子夺过去,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我,她说:“娘娘,不要伤害自己了。”
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轻轻告诉她:“兰竹,我不是伤害自己,我要杀死一个恶魔,你等我,我会成功的!”
兰竹不明所以,她只是哭,我理解她,她不知道的,没关系。
李承安再也没进过我的宫里,我成了一个空有其位的深宫女人,最最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女人。
李翎朗倒是经常偷偷的躲在门外看我,我向他招手,他也不敢进来,害怕的躲在门外,可是害怕的发抖他也不走。
我看着他,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了。
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可是我却无法爱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我生的还是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生的,他从我的身体里出来我却不知他到底是恶魔的血脉还是我的儿子。
李翎朗看着我哭,鼻子一红,也跟着哭了起来。他带着鼻音叫我:“母后,朗儿乖,母后快快好起来,朗儿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说着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搂着他,他那么小他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的儿子经历这样的事情?
我抱着他哭,他笨拙的替我擦眼泪,这一刻我下定的决心,我要带走他!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哄着李翎朗,他渐渐的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的手悄悄地抚上他脆弱的脖颈,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颤栗,忍不住瞳孔都放大了。
李翎朗突然睁开眼睛,他直勾勾的盯着我,他说:“母后!”
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李翎朗痛苦的呜咽,兰竹端着食盒进来,就看到李翎朗差点死在我的手里。
她大叫着过来掰开我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伺候的丫鬟婆子进来死命的将我拉开,李翎朗惊魂未定的大口喘息,满脸的眼泪。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忘记了挣扎。
我差点杀了自己的儿子!
李翎朗回去就起了烧,梦里还在害怕的发抖,李承安得知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当即决定废后。
可他废不了我,有我爹和祖父在,他永远也废不了我。
于是我被幽居在皇后寝宫,永不得出。
李承安与我一刀两断,再无半分当年的情谊在。
当日里在宫里值守的人全部被处死,我只求了兰竹的情,让她陪我,她从小与我一起长大,陪我嫁进太子府,入了深宫。
兰竹在五天之后再次见到我,她的眼睛哭得像一个核桃,她说:“娘娘,奴婢来陪你。”
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兰竹抱着我抹眼泪。
幽禁的日子不好过,我麻木的不知道今夕何夕,某一天下午,我呆坐在院里,看天上的太阳慢慢西移,我听到守在门外的侍卫说:“听说傅家贪赃枉法,满门抄斩。”
我趴在门缝里冲外边的侍卫大喊:“谁说得!”
侍卫们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说自己说错了话,是没有的事。
我不信,兰竹过来拉我,我拽着她的胳膊质问:“父亲怎样了?”
兰竹只是哭着摇头,却什么也不肯说。
我盯着兰竹的脸,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兰竹,你额角的小痣呢?”
兰竹抹干了眼泪,莫名其妙的看我一眼,回答道:“娘娘,什么小痣?”
我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在我被幽禁的第二年冬天,凤仪宫无端的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大的吓人,烧坏了半个凤仪宫。
无人知道凤仪宫起火之前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我是怎么从大火里活了下来。
那场大火不仅仅带走了陪我一起长大的兰竹,还轰轰烈烈的烧毁了我过去的不堪。
李承安不仅重新爱我,还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对我心存愧疚。
我从大火里死里逃生,让他又想起了被他冷落许久的我,他时常来我这里坐坐,絮絮叨叨的说朗儿长大了些。
我与他青梅竹马,少年定情,而李承安长情,我知道只要有这一点,他就永远也不会真的背弃我。
李承安很快又爱上了我,几乎每天都留宿在我这里,他说:“婉婉,你终于好了。”
他又说:“婉婉,朕觉得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只是轻轻的笑,然后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统领六宫的权力很快又回到了我手里,我于那场大火里脱胎换骨,再也不复往昔的疯癫与狼狈。
皇后册宝送回我手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大笑,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真好啊!
光明正大的,真是顶顶好!
李翎朗经常蹦蹦跳跳的过来看我,但是犹豫着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口看一会又静静的离开,那天我看到了他,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他挪着小小的步子慢吞吞的过来,我蹲下去将他搂在怀里,问他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李翎朗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他说:“你是谁?”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块椰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