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封离经叛道的检讨,齐璐光被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她听到校长气急败坏地和她的新班主任争执,觉得痛快极了。
“联系她家长了吗?”
“联系了联系了,奇怪了,怎么还没到……”
齐璐光听着,漫不经心地站着,心里盘算着要不也退学算了。
转学来这里才十几天,她就有点受不了了。县里的学校和省城一点也不一样,齐璐光没见过这么落后的学校——墙皮破裂的教室、吊儿郎当的同学和半吊子一样的老师、多媒体年久失修,教室里唯一的电扇摇起头来嘎吱作响,看着行将就木。
第一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是个小老头,开口就是夹杂着方言和普通话的“特普”。齐璐光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哈了一声,彻底服气了。
这破学校,齐璐光在心里咬牙切齿,她拒绝了几个来找她套近乎的女生,在班里落了个冷傲的背影。
“神气什么,不就是从省会来的么。”
“从省城回来?谁没事回这种小地方啊,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齐璐光不想惹事,她忍无可忍地戴上耳机,盘算着转学的事情。
这种近乎纵容的动作落在同学眼里,无异于贴上了好欺负的标签,齐璐光忍无可忍,终于在这群嘴碎的人说话的时候插了进去,她伸手给了领头的人一个巴掌。
然后,她就被叫了家长。
“她这种情况,以我们学校的规章制度来看,是要给予退学处分的......”
齐璐光不知道她妈说了多少好话才让她继续留了下来。
可好话说了没几天,她就又被叫了家长。
“可没有下次了。”校长警告她。
齐璐光不想应声,但她妈已经摁着她的头让她鞠了个躬。
“谢谢校长。”她妈说。
“妈,你干什么那么客气。哎,妈为什么现在才来。”齐璐光双手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走着,随口问。
“路上碰到些事情,哎你走路稳重点,能不能像个姑娘。”她妈很好脾气地说。
又是这样,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她妈永远都是细声细语,好似永远不会发脾气,齐璐光听着她这温温柔柔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齐璐光觉得她妈就是脾气太好了。因为脾气太好,才会一直被人欺负,被另一个女人耀武扬威地上门宣示主权,被迫放弃一部分财产,为了拿到她的抚养权不惜放弃省城的生活带着她来到这种小地方……
她爸不喜欢她,纵容着她随了她妈的姓,却又用争抢抚养权的方式威胁她们。最后,齐璐光她妈妥协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那个男人分走了大部分财产,齐璐光才归了她妈。
齐璐光和她妈站在一起,听她爸说:“你快把这个累赘领走。”
语气嘲讽鄙夷,话里得逞后的得意溢于言表。
那时她就知道了,男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璐光很为她妈觉得委屈,她看着她妈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话也口不择言起来:“为什么要争我的抚养权,为什么不让我跟着那个男人,凭什么他过得那么好,他就是知道你好欺负,拿我威胁你。”
我明明,是个累赘啊。齐璐光想。
两人站在风里,齐璐光看着齐敏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终究是默然。
“妈,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我就是……”齐璐光忍无可忍,她说不下去了。
齐敏抱住了她,两人谁也没说话。
“妈,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齐璐光心想,至少要证明,没有那个男人,她们也能过得更好。
像是为了践行这样的诺言,她回去就把头发剪了,后来就再也没留长过。
……
季夏醒了,她睡了一觉,此刻还在医院,送她来的那人自称是齐璐光的母亲。齐璐光,是捡起退学申请还给她的人,是在演讲台上大放厥词那个人。
季夏记得自己吃着饭菜,听齐璐光的母亲接了电话,温声细语地同对面解释着。
“哎,不好意思,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哎是是是,我这边有点事情……我很快……”
季夏:“阿姨您走吧,我没事。”
齐璐光她妈掩住手机话筒看着她,季夏又说:“没事的,您去忙。”
齐敏歉意地看了她一眼,冲她笑笑,出门接电话去了。
季夏坐在病床前,默默看着输液的手,心里盘算着医药费是多,盘算着自己的钱够不够付清,盘算着自己又该去哪里。
钱肯定是不够的,她要跑,也断然不能联系家里人,而且,她需要用这笔钱买车票。
季夏心底的愁绪刚起了个头,齐璐光的母亲就回来了。
她没有听季夏的话离开,却也没有久留。齐敏陪着季夏吃了饭,临走前往桌上的水壶下塞了两百,季夏要拒绝,被齐敏打断了:“你是个好孩子。”她在季夏头上摸了一把。
“阿姨走啦。”她站起身,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下次遇到困难可以去找我女儿,她也是个好孩子。”
“哦对,我女儿的名字是……”齐敏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齐璐光,我记得。”季夏说。
……
季夏输完液,结账的时候被告知这笔钱已经结过了,她站在缴费窗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第一次在陌生人身上感受到善意——来自一个母亲。
和她妈完全不一样。季夏清楚地意识到,她妈其实是不爱她的。
她摇了摇头,坐着公交去了长途客运车站,买了最近的一趟去往市区的大巴票。
她在市区里一家火锅店找了份工作,给人洗盘子。
面试她的是火锅店的老板,一个秃头的男子,看着很是精明。
“不行,我们这里不招暑假工。”秃头叼着烟,有些不客气。
“现在也没到暑假啊。”身边有个打扫的女工听见了,小声嘀咕了几句。
季夏点点头,“对,我不是学生……是,学习不好,干脆就辍学了。”
她撒谎撒的面不改色,实则内心好似蒙了一股子沉甸甸的雾,那雾遮住她的前路,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能吃得了苦吗。”老板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我们这里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三,但是,你得干够一个月才能给你发工资,要是中途不干了,不好意思,工资没有,没问题吧。”
季夏想了想,点点头。
火锅店的女工大多数都上了年纪,鲜少有她这么年轻的。季夏洗盘子洗得卖力,起先还有几个女工想劝她,让她回去读书,后来发现她油盐不进,也不说话了。
季夏在店里洗了五天盘子,她将洗好的盘子罗好,码在一起。在下一盘脏盘子到来之前摘了手套——即使戴着手套,她的手还是被浸泡得发白。季夏看了看自己的手,内心一反常态地平静。
我是在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她这么想着,搓了搓有些泡发的手,内心宁静极了。
店里的男服务生很快端来了一盘脏碗碟,季夏盯着看了看,戴着手套准备洗,被那个男员工挤眉弄眼地叫住了:“哎,季夏,刚才老板给咱们切了西瓜,我给你留了几块。”
季夏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那个男服务生就有些泄气。
季夏没搭理他,蹲下身继续开始洗盘子。
她洗了有半盆左右,洗的认真,洗的心无旁骛,没有留意到身后涌进来的乌泱泱的人,季夏她妈夏雪梅冲进后厨,看到季夏在洗盘子,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她后背揣:“你个死女子,作甚至跑噢。”
季夏被揣得一个愣神,直接坐在了污水里。她回过头,看到了一脸愤怒的母亲,焦急的父亲,和松了一口气的班主任,甚至还有两个警察,连带店老板夫妇在内,所有人都盯着她。
季夏看了她妈一眼,从污水里坐起来,坐回小板凳上,继续开始洗她的盘子。她想:怎么来得这么快?
夏雪梅还要打她,被她爹季铭拉住了:“够了,你有完没完。”
夏雪梅看看蹲在地上的季夏,又看了看拉着她的丈夫,蹲下身捂住脸开始哭起来。
班主任老张在她身侧蹲了下来,污水沾上了他的裤脚,季夏见了,心虚极了,她不敢抬头,只是机械地洗着盘子。
“你的那个退学申请被压在卷子下面了,我过了一天才看到,当时我就非常着急,也非常伤心,我心想你这么一个好孩子,怎么就一声不吭地退学了呢……”老张斟酌着语气,一字一顿缓慢地道。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联系你的父母,可我都不知道你留的号码都是错的。”老张伸手搓了一把脸,他摘下眼镜。
“我问了和你关系好的同学,她们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退学……你说你,你怎么就那么独呢。”老张说不下去了。
店老板眼巴巴看着警察,那时候雇用童工并不犯法,老板结结巴巴开口,以为自己店里出了什么案子:“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
没人搭理他。
季夏低着头:“老师,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上学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喉咙像被堵住一样难过。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几个女工撂下手头的活儿凑在一起打量着她,不知道谁先开了口:“娃儿,回去上学吧,怎么个想不开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压得季夏有些麻木,她心想,如果真的那么容易的话,她受过的那些苦又算什么?
她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了。
……
因为警察也来了,店老板很痛快给她结清了工资,五天,三百多。
等忙完这一切,她被带回了家。
班主任老张把她的爸妈叫在一起,很严肃地说:“季夏这个成绩,本来能上咱们市里最好的高中,是咱们学校为了升学率,给了她两万块,把她挖过来了。说实话,这孩子留在这个学校是屈才,我这个班主任没什么本事,至少得保证不让她辍学。”
老张拿出一份协议:“这是她和我们学校签的协议。协议上说,如果她考上大学,学校还会按着考上大学的知名程度给她不同的奖金,但如果她中途辍学,这份协议作废,之前给她的奖学金也要还回去,这个你们清楚吗?”
夏雪梅愣住了,季铭叹着气捂着脑袋。
季夏站在一边,没坐,因为家里没有额外能坐的地方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刹车声,一个和季夏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年轻人下了车,那是季夏的亲哥,季庆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