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厚雪,绿洲疗养院冷得如同冰窖。
院门边,徘徊着一队高强度巡逻的护工,青白面孔,“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冷。
越过他们头顶,能看到一座十七八层高的楼,通体漆黑,顶上一座直通天的白塔,和像雪一样的天融在一处。
高楼只有一扇可以出入的大门,落着重重叠叠八道锁,里面关着五个病患。
蓝白病服,黑色颈环。环上的数字也是他们的姓名,越大,则说明入院时间越晚。
这当中,刻着“10”的那位,是院里数字最大的,也是病的最严重的一位。
——据知情尸体说,她宣称自己是个活人。
你说奇怪不奇怪?
绿洲疗养院一共两个月的历史,开业即倒闭,别说活人,住进来的死人都要骂句晦气……她怎么可能是活人?
“10号。”那位和“活人”同病房的知情尸体喊道。
病房一片安静。
被喊话的那位“活人”靠在床头,手里握着本白皮书在看,一条长腿曲起,姿态很放松。
好像完全没听见。
“……”尸体噎了两秒,想起这位“活人”的怪癖,还是喊了她的名字:“时愿——你在看什么?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那人终于屈尊降贵地放下书,侧着头,朝尸体的方向看过去:“你真的想看?”
“我——”
不等她回答,时愿手腕一翻,转过书,露出白花花的空页:“喏,随便看。”
“……”
两人间距离不算太远,尸体不信邪,抬手扣了眼珠伸着手臂探过去看:“——还真没有字?那你在看什么?”
时愿微微一笑,很坦然地道:“我住精神病院,看空白书……不是很正常么?”
她实在长了双很符合鬼怪审美的眼睛,漂亮却过于漆黑,以至于眼角虽然常常挂着笑意,也使人很容易滋生出一股冷意。
对好看生物的欣赏,不分死活。
尸体捏眼珠的手一紧,收了声地默默将眼珠摁回眼眶,接受了这个说法。
脸上仍在笑眯眯的某人垂下眼,眼神扫过手上书页时,嘴角毫无痕迹地抽动了下。
空白书?
书不是没字,只是对方看不到。
白底黑字的微软雅黑,一共十八页,正反两面,密密麻麻的字。
书封皮印着一行大字——《无限求生游戏用户须知》。
这见鬼的事还要从三十六天前说起。
那天风和日丽,她在人行道慢悠悠地走,突然就窜出来辆大卡车,失了控似的冲她开过来。
然而她扑向一边,在地上翻滚几圈,也非常惊险地擦了过去。
只是么……
那卡车司机匆匆下了车,在时愿刚要爬起的上一秒,拎着把枪,跟赶着上班打卡似的朝她扣了板机。
追着杀,连作案动机都没吐露一下。
“……”直到彻底失去心跳,时愿表情还是懵的。
等她再次睁开眼,一摸身上,半点伤痕也没。好消息是,她貌似在家医院里。
只是还没多看两眼周围到底是哪,她面前便窜出来只黑乌鸦,张嘴便吐人言:“尊敬的用户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青天白日活见鬼,时愿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又闭上眼……然而那乌鸦还在孜孜不倦地叭叭,说着什么“副本”“游戏进程”的鬼话。
她翻身下床,目光正好瞥到被褥上倒印着的小字——绿洲疗养院。
底下一行更小的字:“呵护您的精神健康,帮您早日回归正常生活。”
时愿:“……”
原来她只是疯了。
乌鸦照本宣科的读完欢迎用语,一扭头,正对时愿那张已然有了淡淡死意的脸:“……”
“总之,”它清清嗓子,说话挺客气,“您现在游玩的是D级新手副本,该副本进程三天,成功达成存活目标后,您可以前往游戏大厅兑换奖励。”
时愿开始翻床头柜:“这儿没利培酮吗?”
专治幻听幻视,她病得这么严重,周围不应该不备着啊。
乌鸦:“……”
兴许见过太多不接受现实的人,它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具体条例,您可以在副本里抽空浏览以下条例——”
A6大小,装订好的十八页《无限求生游戏用户须知》,就这么应声凭空掉在了病床上。
时愿踌躇两秒,还是捡了起来。
有实感,是真的书。
“在本次的绿洲疗养院中,您的任务是——”
乌鸦张着喙,突然卡顿似的一抽一抽:“任……任务……务……”
时愿:“……?”说完啊!
顾不上怀疑到底是不是幻听幻视,她直接抬手抓住乌鸦颈背,用力摇晃道:“什么任务?”
机械触感,冰冷异常。
乌鸦被她这么摇晃几下,哀嚎着“呲啦”几声,整个身体突然碎成了一大堆立体像素方块,像堆沙子似的从时愿手心里滑了下去。
仅仅几秒,那堆像素残骸便消融进空气中,半点痕迹没留。
除了那份《用户须知》。
鬼才信这东西。
时愿木着脸把那东西收进兜里,朝病房外走,准备立马办理出院手续,之后再找家大医院治病。
刚踏出门,迎面便撞上一个满身尸斑半只头,张嘴就能看到内脏的护士。对方态度和蔼:“10号,你要去哪儿?”
时愿当时便关上门躺了回去。
不就是无限求生游戏?
她可以信一下。
这一信,就是三十六天。她无所事事到一天背一页用户须知,但直到背完最后一页,也连个乌鸦的鬼影都没见着。
翻过《用户须知》,具体的套路她简直不要太懂——进副本后想离开,就得推理出副本里暗藏的故事线,或者来场命悬一线的死亡大逃杀。
理论是理论。
现实是现实。
三十多天里,她几乎把这破疗养院里所有人的外祖母的事都快打探完了,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家疗养院的医患关系,非常、非常和睦。
这帮医生说话温声细语,半夜病人被子掉了都要小心帮他们盖回去,和《用户须知》案例里的那些“黑心医生”隔着八百层楼。
至于逃杀么……
锁比病人多,围墙比天高,保安巡逻得比狗勤,逃逃逃,逃个屁。
病房天花板顶上的白炽灯闪了下。
这是院里即将熄灯的信号,尸体提醒时愿道:“你是不是该吃药了?主治医生说了,最近情况开始不怎么样,让我监督你一定要吃……”
时愿摸摸手指节,睁眼说瞎话道:“吃了。”
还主治医生……整个疗养院就那小老太太最像厉鬼。
“真的?”
“你要检查?”时愿笑意冷淡了些。
尸体瞬间收起狐假虎威的劲,缩回被子里,嘟囔道:“吃了就好。”
灯灭了。
病房实在寒冷,尸体一躺下,立马昏天黑地睡晕了过去。只有时愿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手凉脚冻。
她身上套了六层病服,每天早上醒来后还是得摸摸自己脉搏,确认自己有没有被冻死。
说疗养院不虐待病人吧,这里面的被子却小得可怜,只能堪堪盖住肚子。
“吱哟——”
病房门被人探开了条缝。
一支手电筒朝病房内形式主义地探了探光,声音低低道:“都睡了吗?”
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在院门口巡逻,这位是唯一留在楼里查房的医生,七老八十,走路颤巍巍。
听着便是一副行动不便的模样。
很好。
黑暗中,时愿的眼眸闪了闪。
非常合适她今晚去顶楼的计划。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听不见后,时愿才无声翻身下床,像鬼一样地飘了出去。
通往顶楼一共两架楼梯,一左一右。
时愿探出脑袋,确认鬼医生上的是左侧的楼后,才蹑手蹑脚地奔着右方去了。
鬼医生自下往上巡逻,到顶楼至少要半小时。
一共十三层,时愿一口气不停歇地往上冲,直到迈进顶楼走廊时,才敢微微喘气。
她边喘气,边轻车熟路地摸进间小库房里,趁着身体正热,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疗养院几乎畅通无阻,只有一个地方上了锁,放平时也有鬼在门口蹲守,横竖不让进。
天台。
只有当楼里只剩下一个医生时,才有可能摸空找机会。
就在十八天前,疗养院也曾有一次只安排过一个医生守着高楼。
但那天是个身强力壮的鬼医生,时愿前脚刚撬锁成功,这鬼后脚就上了楼,险些当场抓了个现行。
情况紧急,她闪进旁边的小库房里,躺在衣服堆里过了一夜。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躲进天台——
那地方冷得渗人,时愿当晚只穿了六件病号服,差点被迎面的冷风冻晕在当场。
吸取经验教训,她这次向天台进发,首先得穿暖和。
整座疗养院一共十件病服,医生的白大褂不限量,但平时摸走一件,会立马被巡逻医生制裁。就很敏感。
时愿拽了拽袖口。
快十几层衣服在身上,她胳膊差点要抬不起来,时间要紧,也就没怎么扣扣子。
十八天一轮回,错过就又是十八天。
她搓搓现在正散着热气的手,深呼吸一口,拧开冰块似的天台门。
凌晨的高楼天台,更是凛冬中的冰库。站在门缝边,都有种天灵盖被掀开的刺骨感。
“……”时愿被冷得一哆嗦,差点折回去和尸体做一辈子室友的心都有了。
但她冻着脸,还是迈开步子,在厚雪地里艰难前行。
天台白茫茫一片,但线索倒是不难找。
一座高的惊人的白塔立在上面,圆底,十几个人才能环抱住的宽度。
时愿抖着腿绕它走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机关,但在白塔背面发现了一竖黑色长梯。
钢铁制品,看一眼都冻人的哆嗦。
时愿看了看自己已然开始失去温度的手,木着脸,搭了上去。
凉。
真凉。
她正冷脸往上挪移,突然感觉长梯被晃了晃——“10号!你在干什么?”
是那位鬼医生在喊她,脸几近扭曲,看架势,似乎也想跟着爬上来。
时愿一抖,立马爬得更快。
长梯晃得厉害,不像是一个老人能摇动的程度。底下人哀怨般的声音一直持续尖叫:“下来!!!”
时愿被她喊得头疼,但权当自己耳聋眼瞎,头也不回地奋力继续向上爬。
开玩笑——
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劳动力,能让个走路都可能平摔的老太太追上?
一只冰凉、乌青的手,猛地拽住她的衣摆。
时愿:“……”
她还在爬,然而这手死命地往下拉她,颇有几分她不摔下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时愿被迫停下,脚用力勾住长梯,一低头,差点被眼前景象震惊到摔下去——
白塔根部,黑压压的全是人,有的少胳膊少腿,有的脸部残缺,但统一的,他们全在向上爬,想把她拽下来。
爬得最快的那位尸体不是鬼医生,但也穿着同款式的白大褂,只是侧着头,咧着破掉的唇:“下……来……”
他力气最大,时愿被拉得被迫撤开一只手,摇摇欲坠地挂在长梯上。
尸体嘴角咧得更宽更大,阻拦10号是个多简单的事,医生竟然还说要小心行事。
这不就快下来了吗?
正得意时,上面的人忽然垂下头,用种遗憾而不舍的目光看着他抓住的白大褂。
尸体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但根本无从反应,就见头顶那位灵活地一撤手,顺着他拉住她的力度,脱下一只袖子。
尸体:“……?”
只在瞬间,时愿又换手抓住长梯,抖落另一只袖子。
被迅速脱下的白大褂落下,很给面子的糊了尸体一脸。
尸体:“……”这也行???
然而他一慌张,根本扯不开脸上衣服,只是越挣扎,身体重心偏移地便越厉害。
底下人眼睁睁看着他即将掉落的背影,有的已经开始绝望地闭上眼:“…………”
时愿好看的眉眼弯了弯。
她蹬脚一踹。
像打保龄球似的,砰砰砰,一下砸掉一大片尸体。
唰啦啦一片,非常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