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愿连着踹了十几次这位攀爬天才,等终于看到长梯尽头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没了大半。
冰天雪地,实在冻人。
她往下扫了一眼,视线带着幽幽怨气。
几秒钟前,尸体群才被砸下去一波,这会儿无从知晓她的眼神,只有还在不断颤动的长梯印证着他们的努力。
相当锲而不舍。
时愿扭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房间上。
长梯尽头是间玻璃房,顶上落满了雪。唯一的门没有锁孔。黑夜中,除开地上闪着光的红色凸起外,玻璃房空空荡荡,在寒风里更显荒凉。
时愿直起身,试探着推了推玻璃门。
门很轻易地被推开了。
她高兴两秒,突然意识到——等那帮阴魂不散的尸体爬上来,这门也会这么来者不拒。
长梯是拿螺丝钉住的,没有工具,一时半会儿也拆不下来。
时愿遗憾地摇摇头,撑开门,爬了进去。
进到屋里的那一刹那,她差点儿落泪。
这地方看着空空荡荡,但竟然见鬼的温暖,地面,乃至玻璃墙,都散着淡淡的热意。
……原来,感动一个人,有时候并不需要多么动人的话语。
时愿苍白像鬼的脸终于有了人气,她搓搓逐渐回温的手,呵着气,俯身靠近地上的红凸起。
那是个按钮,顶上套着只小玻璃罩子,一圈黑字围绕着它:当你需要重启副本时。
重启副本……
时愿脑中检索了下《用户协议》,脸皱起来。
——只有当副本遭遇无法挽回的冲击后,管理员才有权限重新启动副本。每个副本有且仅有一次重启机会,管理员需要谨慎决断。
首先,重新启动副本——不会把她传送回病房里吧?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她不是管理员。
时愿站起身,心事重重地站在门边,脸沉得比刚刚爬到长梯尽头的尸体都阴郁。
尸体被看的一愣:“……”
爬了N趟的人是我,你哪来的脾气?
门敞开,他被窜出来的暖气暖得一哆嗦,当即就仰着头,嫌弃地往后缩了八十厘米。
时愿:“还挺方便。”
尸体眨眨眼:“……”方便什么?
顶上那位也朝他眨眨眼,一手扶着门框,一脚就朝着他的胸口踹了过去。
“……”
踹人者收回腿,心情不佳地转过身。她盯住红色按钮,纠结两秒后,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再说,也就这么一个选择了。
她摁下按钮。
过去十几秒,玻璃房安静得像无事发生。
时愿脸耷拉着,不死心地又多摁了几下。
不知是哪次的力道符合了按钮的心意,玻璃房内忽然地红光大作,闪得像世界末日。
“哔——”
【检测到副本状态异常,您是否需要帮助?】
兴许是在暖房,这道突然播放的机械声都沾着几分温度。
很感人。
时愿简直不要觉得太亲切:“需要!”
机械声安静两秒。
【重启副本失败,检测到该用户并非管理员。】
“……”
【正在申请和您的系统对话——】
“它死了。”时愿“呵呵”一声,面无表情道。
机械声又安静了一会儿。
【检测到您的系统状态异常,是否需要新的系统介入?】
还挺人性化。
时愿脸色稍缓,点点头。
红光闪烁的频率慢了下来。
【已为您申请新系统,处理时常平均为7200小时,请耐心等待。】
时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机械声似乎带了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7200小时,等新系统到,她的尸体也凉了。
或许是她表情凝固得太过凄惨,机械声终于又做人似的响起来——
【已收到您的重连申请,现为您申请重连中……】
【低危副本信息核实中……】
【用户信息确认中……】
【系统信息确认中……】
【副本重连失败,重启中……】
绕了这么一大圈,该重启,还是得重启。
时愿屏气凝神地等着后面动静,忽然地,浑身一轻,整个人双脚离开地面地飘了起来。
体验新奇,不太美好。
像坐过山车一样,开头缓慢而平静,在你警惕心拉到最高,并以为自己准备好的时候,车身开始疯狂地提速,上下颠倒。
时愿被颠得头晕目眩,心里早已骂了系统千八百遍,不过好在周围吹得是暖风,不至于冻晕她。
眩晕感停止,她搭着额头掀开眼皮,视线里是某个她连续看了三十六天的天花板,身下是她死硬死硬的病床。
“……”
天杀的狗系统呢?
“这儿是疗养院?”某个尖声在她旁边抱怨,“这鬼地方给鬼住的吧?”
你真相了。时愿有气无力地想。
等等——
她腾地直起身,扭头,朝着发声地点看去。
原先躺着她尸体室友的床位还在,只是盘腿坐着个陌生人,一头黄毛,眼神露出股怼天怼地的态度。
和她同样的病服和黑环,只有数字是她没见过的“04”。
黄毛见着她,先谨慎地扫了眼她的病服,确认好它没什么特殊的后,表情才高傲起来。
“新人?”他问。
只是傲慢中,又带了丝犹豫。
时愿搓了搓手指尖,也学着他打量了回去,笑得很轻松:“新人?”
感谢对《协议》三十六天的研究,她非常清楚黄毛为什么会这么推断。
这无限求生游戏不负“游戏”的名,玩家进副本两个选择,要么,顺着副本安排,睁眼身上是什么就穿什么,要么……
在积分商城里买衣服。
和游戏皮肤一样,却比游戏皮肤更能影响副本体验。
打个比方——
倘若这是场在冰天雪地求生的副本,如果不买衣服,很可能进去后面临的就是:周围全是大棉袄加身,只有你穿着和npc一样的破布衣服,进去便低人一等。
不过倒也不是非买不可。
《协议》保证过,是否选择自带衣服,并不会影响求生游戏的胜负。
所以时愿大胆地猜测,肯定也有舍不得积分,硬靠自己扛的玩家。
她现在cos的就是这种人。
新人嘛,在求生游戏里大几率是被推出去当炮灰,现在承认身份,只能收获“轻视*1”、“算计*1”。
果然,被时愿这么气定神闲地反打量回去,黄毛收敛了几分,客气道:“原来是老玩家……”
他还要试探,但大脑里骤然响起的机械声打断了他的话。
【玩家您好,请您立即前往院长办公室,完成初始集结任务。时限:二十分钟。】
【目前完成人数:0/5】
【目前死亡人数:0/5】
“死乌鸦。”黄毛用气音骂道。
刚上来就念死亡人数的数据,证明哪怕是集结任务,都担着死亡的风险。
……这副本这么缺死人?
他侧头听自家系统说话,目光也没忘记观察对面人的动作。
系统惯常的一惊一乍,照理说,新人在头几次听到脑子里闪出系统声音时,表情都会不怎么自然——对面这位淡定着张脸,确实是老玩家才会有的风范。
非常合逻辑的推断,就是过程错误,结论也和真实情况不挨边。
时愿之所以态度自然,纯粹是新系统还有6199小时37分钟才到,她耳边压根没有任何任务提示声音。
所以在她眼里,黄毛只是突然警惕地听着空气,嘴里还神叨叨的念念有词。
很符合绿洲疗养院的企业文化。
不过一码归一码,熟读《协议》,时愿自然知道黄毛在听系统颁发任务。
任务,分为两种情况,一是玩家分散时,给所有人下达的集合任务,二是随着各人副本的进度,量身定制的“脱离副本”任务。
当务之急,得套他的话。
或者偷偷跟着他。
时愿盘算得明明白白,就是没料到对面人怪实诚:“你买办公室的地图了吗?”
“……不用买吧。”她一愣,回答道。
黄毛深深地看她一眼,弹跳起身,飞也似的窜出病房,没给身后人留下一星半点追上他的可能。
时愿:“……”
对时愿是不是新人这件事,黄毛一直保持的怀疑态度。毕竟没有人会不买衣服,除了爱玩的大神和第一次进副本的新人。
他是个例外,抽线索盲盒太上头,没注意积分余额,情况极为特殊,说出去会被别的玩家笑三天三夜那种。
普通线索之一,就是这次副本里边有个0经验的新手,最好离那位远一点,免得血溅到自己身上。
——不用买地图?
绿洲疗养院,七八十间房,白天也暗得像地窖,但凡有点下副本的常识,都不至于说出这种鬼话。
光在平面图上找院长办公室,都费了他五六分钟,更重要的是,图非常贵,贵得他刚买下来就想退款。
黄毛非常确信,倘若他再多待几秒,那位新人就该缠上自己一起走……花大积分买来的线索,他绝对不可能平白帮了别人。
有图,找起来确实快很多。
黄毛躲过几路鬼医生,只用了约莫十分钟,就气喘吁吁地到了办公室门口。
门开了条小缝。
还有人比他先到?
黄毛收拾两秒表情,换上一副谄笑,抬手开门:“你好……”
“好”字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憋得他差点背过气。
办公室里,时愿像在自己家似的坐在沙发上,目光掠过已然石化的黄毛,很友好地微笑了下。
黄毛好似梦游:“……”
时愿看眼办公室的钟:“医生快路过这层了。”
黄毛这才迈步进去,只是仍然一副魂游天际的表情。
乐观点儿想,她是新手,实力太强又运气太好,才这么快……
悲观点儿想,她是老玩家,那么就是那种用初始衣服的大神玩家,溜鬼如溜狗。
刚刚他那么看人下菜,恐怕已经把这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边黄毛把自己想的脸色发白,而坐在沙发上正保持微笑的时愿,实际上,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冻的。
刚刚见着活人太激动,完全没意识到身上保温用的六层病服归一,这会儿冷静下来,实在冷得想哆嗦。
时愿往沙发深处缩了缩,眼神闪了闪。
还是得感谢黄毛那句“办公室”。
疗养院一共九间办公室,八间医生的,小得像棺材房,站三个人都几乎要面贴面,只有这间院长办公室还算宽敞。
逻辑通顺,她当机立断便来了这儿。
这间办公室她熟得要命,沙发是全院最软最保暖的家具,她拿这儿当过二十天的背诵室,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都会窝在这里。
正因为太熟,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地方其实很难找,犄角旮旯并且路标不清,医生还兢兢业业地来回巡逻,开局便上了层难度。
感恩之心人皆有之,时愿瞄了眼黄毛,如果能离开这里,她一定会好好表达谢意。
被看的黄毛:“……!”
他悄悄地朝门口挪了一步。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所幸机械声没让黄毛这边的空气尴尬太久。
【死亡人数:1/5】
【剩余时间:5分钟】
听听,多人性化,还会提供倒计时的服务。
显然玩家并不领情,黄毛手一抖,震惊地想:“还真这么快就死人了?不至于吧……”
再看时愿,仍旧云淡风轻,丝毫不为所动。
至此,黄毛确认,这人一定是大神玩家。
正想着如何挽回关系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了开。
来的是对年轻情侣,脸绷着,面容冷漠地走到室内中央。女方风衣男方西装,直接拉高了几分房间内的时尚程度。
相当高调,为的就是显示三个字:老玩家。
西装男扫了圈办公室里的两人,无不嫌弃地道:“新人这么多?”
黄毛:“……”
人靠衣装马靠鞍,十五分钟前的回旋镖,现在插回在了自己身上。
他偷偷看了眼时愿。
对方挑了下眉,保持微笑,没什么表情变化。
西装男打了个手势:“既然人齐了——”
他的话被道推门声硬生生打断。
在场的四人几乎同时心率上升——一共五位玩家,死了一个,为什么还会有第五个人?
所幸,推门的并不是什么身体半残拎着斧头的尸体。
来人个子高挑,穿着件灰色羽绒大衣,眉眼干净柔和。他背手阖上门,黑沉沉的狐狸眼压着垂下来,开口道:“抱歉,我来晚了。”
声音很低,而这时三人耳边的机械播报音又刚好同时响起,完全将他的话遮了个干净。
【初始集结任务限时已结束,四人完成,一人死亡,请您再接再厉。】
只有时愿听到了他的话。
在场的另三位无暇顾及这些,只面面相觑,黄毛张着嘴,简直要疯:“自带的衣服……怎么又是老玩家?”
三个坐实的老玩家身份,一个死的玩家,另一个……他自己。
黄毛僵硬的转脸看时愿。
所以,这人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沙发上,被行注目礼的时愿盯着门口那位,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身上的羽绒衣服……看着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