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颅骨生花

    居然真的能再度醒来。

    他躺在香薰气息笼罩的房间,空旷惨白的天空被框在窗户之中,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乔伊斯动作有些僵硬地坐起,他听见有鸟雀啼鸣。

    床尾放着新的衣服,取代了之前千篇一律的蓝白条纹服饰。乔伊斯拿起最上面的一件,是黑白菱格的无袖马甲,绉纱的质感有些特别,他很是惊奇地摸了几下。

    “根据你们填写的‘喜爱的颜色’,为你们准备了新的衣物。感谢你们与RECUR的合作!床头有今后的日程表,请务必严格遵循。”

    广播中响起了昨天的那个声音,仍是那样热情四溢。他麻利地把衣服穿好,站到穿衣镜前。意外的是在颜色上下功夫的同时衣物也相当合身。更为细致的地方,是长袖白衫的左袖长度刚好让“精神样本”的标志露出,无论如何拉拽也无法遮盖。他试着用力蹭了蹭那行字,颜色没有变浅的趋势。

    乔伊斯烦躁地扯了扯头发。

    不知为何,他总是很讨厌那种海蓝与皮肤相融的样子。

    按照床头那份日程表,清晨起床后有每日例行的『朝会』,然后是排得非常满的历史课程。『古代』、『近代』、『现代』、『消亡纪』、『重构纪』,从清晨一直排到傍晚,『晚集』之后,留给他们将近十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但是RECUR绝对不是什么可信任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能够解释今晨所见之事中的所有的违和感。他推开门,昨天引路的警卫没有在门外守着,但长廊的结构似乎发生了巨大改变:不再通向楼梯,相反的是,通向一间阔朗的大堂。走到堂中,他回头看了看,路的起伏掩在极厚的地毯之下。兴许每个房间都会因构造的改变而通向此处呢。

    “乔伊斯!”身侧传来弗兰克刻意压低的声音,一副作势要吓唬他的模样。年幼的男孩穿着略显宽大的绿绉纱马甲和衬衫,下巴被高衣领遮住,显得更加稚气未脱。但是大致一看,弗兰克的衣服也是相当合身的,RECUR还真是费心了啊。不过,现在有个更重要的问题:“74095。”

    “怎么突然又——”

    “……以后、少喊点名字吧,弗兰克。都是代号,不至于太、太显眼。”

    弗兰克吃惊地望着他:“RECUR很安全啊,为什么要担心?”

    “嗯——”青年摸了摸下巴,“我听到一位负责人说,不建议起名字,抱歉。”

    只好扯个谎了,幸而没有口吃。弗兰克的表情转为信服:“74106。”

    “多谢,这样也不必再去问了……”

    从RECUR人员的交流中听到这件事是假的,但是他从那个那里得知,有名字是很引人瞩目的、异常的。

    立于鸡群的鹤,一定很容易被砍断长颈。

    “诸位!早安!今日是『重构纪』165年的第287天。欢迎你们参加朝会!”

    为什么总是这个声音呢,热情洋溢过头,轻快却虚弱的声音,未免很不契合RECUR的氛围。不会让人觉得,非常诡异吗?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消亡纪』,请各位在天花板管道中的白沙变为绿色时,动身前往校舍。我们的指导者乐意带领你们前往教室。”

    “现在,请用晨膳。在此预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天。”

    长桌上的盖子被掀开,乔伊斯往四周瞥了几眼,食物都是一样的。手掌大小的果酱松糕浇了厚厚的一层乳脂,上面齐整地摆放着三颗树莓。他捏起勺子剜下一口送进嘴里。甜味相当重,即便是他这么嗜甜的人都觉得难以下咽。树莓有着异常鲜明的酸味,极端味道的冲击让他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乳脂糊在喉管,一口下去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比培养基的早餐好一点,毕竟材料要比饼干什么的多一些,味觉上也有一种过犹不及之感。胡思乱想着,终于是再也不想吃了,他站起身,径直往标识中的出口走去。那里赫然立着一块大屏幕,下面附了一台打印机。

    “74106。”输入自己的编号,显示出的是他将要听的课程与教室。

    “103号……”默默记下了号码,他拾起打印出的纸条团在手心,这才出门。

    初秋的阳光仍旧炽烈,照在白色砂石上更是刺眼。他百无聊赖,又没有关于前往校舍路线的头绪,只得展开了纸条。但是上面的内容只不过是重复了一遍屏幕上的信息,他头痛地又把它攥了起来。

    “你是学生……不,是精神样本吗?”

    身侧传来很轻的问话声,约莫二十一二的女性,怀抱着一本厚书,刘海被汗黏在额头,玳瑁镜框于阳光下金光闪烁。乔伊斯犹疑地点了点头。

    “你上课的教室是哪一个?”“103号。”

    “那看来我是你的指导者。我带你过去吧。”她笑着快步向前走去,亚麻色的长发纠缠着空中太阳的光焰:“我是勃朗特……嗯,请称呼我为指导者勃朗特。”

    “您有……您的称呼不是编号?”下意识问出了口,女子怔了怔:“诶,只有指导者不需要编号的,我是这么听闻的。”

    他的疑虑在心口跳了跳:“谢谢您的解答。我是74106。”

    教室很阔朗,总共有二十来套桌椅,漆成了一致的灰。乔伊斯挑了靠窗的第二排坐下。桌椅隔得很开,他估摸着,自己绝不能看到右侧的人在干什么。

    “这是课本,拿着吧。”勃朗特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教室,手中拎着一个布袋,五本书挤在其中,清一色的白封皮、蓝书脊。他道了声谢,勃朗特便转身离开了。随手拣了本『近代』翻看起来,一时翻到了人物目录的一页。他喃喃念叨起上面的名字来。

    “A……亚伯拉罕·林肯。”

    没等他读太多行,一个熟悉的、发音清脆的名字出现在铅字之中。

    “C——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那个难以置信的迷雾之中的身影,神情清冷得像墓碑旁甘菊的男子,笑容柔和温婉却有点叫他疑心的,那个人。

    他急急地翻页,直翻到索引中那个名字对应的149页。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生存于15至16世纪,具体生卒年份不详。』

    『据史料描述,是举止疯狂的航海家。想象力丰富,好高骛远。最终却达成了一项伟业,开辟了欧罗巴(古称)与印度(古称)之间的航线。于数年后成为了治理印度的总督 ,手段残忍,因暴政和屠杀被革职。』

    没了,就这么几行字。再往下读就是又一个陌生之人的简介了。

    『举止疯狂,手段残忍。』

    他难以克制地想起了那双冰水般的眸子和一墙的蝴蝶候鸟标本,还有那栋浮在虚空中的华丽建筑。

    一种奇怪的不安又浮上心头。

    “学习历史对所有人来说是很有利的。我们能通过历史寻找行事准则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为你们的成长和社会的建设提供助力,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坐在这里听我讲课。”

    “我们对于五亿年前三个阶段的历史知之甚少,但是我们会在不断的考察过程中丰富它们。”

    勃朗特站在讲台上,发音干脆利落地讲出上面那大段大段的言论。

    “考虑到这一点,RECUR决定从他们掌握较多的『消亡纪』和『重构纪』开始讲述。现在请你们拿出『消亡纪』的课本……”

    “『消亡纪』距今五亿余年。其命名源自当时的物种大灭绝事件。由于小行星撞击地球引起大范围地表塌陷,诱发火山喷发,导致人类及各类生物的基本生存条件被破坏。火山喷发产生大量火山灰,阻挡阳光直射地表,大部分植物率先灭绝,这也引发了后期其他生物的大量灭绝……”

    在『培养基』学到的生物知识被杂糅在其中,乔伊斯听着倒不觉晦涩,只是觉着新奇。五亿年前……所以说那个人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此过程大概持续了九十年。人类是最后灭绝的生物。同时,如此短的时间内无法对人类文明采取任何保护措施,这也导致了历史的断绝。好,我已经概述了『消亡纪』的大事件,现在请你们自行阅读一下后面关于它第一版块的详细介绍,我会请人回答问题。”

    他垂下头看起书来。

    课程按部就班地上了,寡淡无味的午饭也吃过了,又捱过了照例诡异的集会,他终于有机会再去到那里了。

    关了灯,他躺在雪白床褥之上。窗外有星在闪烁。

    厚重模糊的波浪涌动声,睁眼仍是海底。他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惊慌了,熟稔地抓住石壁的凹陷处,任由波浪将他裹挟到那条无尽回廊的所在处。

    “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这里比现实世界更舒服一些。然后他按上一次的经验走入回廊。

    “啊,对了,那些画。”

    记忆忽然苏醒,他想起上一次来时未看的那些画来。想着时间应该比较充裕,乔伊斯于是缓慢地散起步来。赤足踏在冰凉石地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光着脚,不过这并不碍事,他也就没太在意。

    玻璃将廊道分成了三条,中间是他行走的路,两侧则挂满了画似的东西——都是他记忆中的片段:培养基中的病房,广场,钟楼……熟悉到让人屏息——

    “再不抓紧点时间的话,我又得像上次似的把你扔回去了。”

    声音轻飘飘的,带点愉快的笑音。乔伊斯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哥伦布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正欣赏那副钟楼的图影:“啊,好漂亮,这是哪儿?”

    “……『培养基』。”

    “是你们之前待的地方吧。”哥伦布很有把握地下了定论。乔伊斯沉默了片刻,忽然出于好奇心提了个问题。

    “这些是——”

    “是你的记忆,它们会变成图像待在这儿。”

    “那这里是?”

    男子没有马上回答,抬手指向尽头的那扇门。

    “我正想解释呢,跟我来吧——格林菲尔德。”

    门后的虚空仍在,但锁链缩短了不少。男子步伐很轻快地从上方踏了过去,乔伊斯低头看着脚上未愈合的伤口犯难。

    “掉下去也没事哦。”哥伦布笑嘻嘻地站在对面,“不过是变成,嗯——无形的精神残渣罢了。”

    “噫!”青年发出来这么多年来最不符合性格的感叹。好歹是到了府邸门口,正向那座厅堂走过去时,他莫名想到了“举止疯狂”几个字。

    怪不得课本上有这种说法,哥伦布的性格确实蛮怪的。

    “格林菲尔德?门口的那张画,你看到了?”对方的话吓得正在腹诽的他一个激灵。

    “是、是!”

    “那是我关于我故乡的记忆。你知道什么地方会存储记忆吧。”

    乔伊斯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的头颅:“是头脑。”

    这是辅导师告诉他的,他喜欢一切能让他想起辅导师的事物。

    “是的,是头脑。往我那个年代的观点里深究,答案是灵魂;往那些新奇的理论里探头看看,答案就成了大脑的脑区。综合起来,无非就是我们这颗执掌万事的头,将记忆储存、压缩。所以,这里是——”

    “你与我的头脑,亦或是说,我们的精神世界。别名是——『幻境』。”

    不知何时,这番谈话已然在两人坐在长桌两端后结束。虽然对这里的性质早已有些相似的猜想,但是得知真相确实如此时他还是有些发愣,双眼的淡青色泽混杂了吊灯的七彩光焰,显得有点惧怕和怀疑。

    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所以这是你想象出来的?”

    “当然。”男子似乎是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在这里,我是主宰。我可以——支配一切。”

    乔伊斯露出了疑虑重重的神色,像是并不相信对方的夸耀。哥伦布察觉到青年的不信任,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随后打了个响指。原本窗外空荡荡的土地瞬间生长出艳绿植物。

    “给你演示一下好了,毕竟这也对我们今后的旅程有益。”

    “试着再相信我一次吧,格林菲尔德。”

    长桌对面的男子轻轻一抬手腕,桌上花纹繁复的桌布、沉甸甸的金制摆件、精雕细琢的烛台和他面前的瓷杯瞬间脱离了重力的支配,漂浮着、上升着、向高挑的穹顶飞去。

    “这里是我们为所欲为的幻境。”

    飞翔的物品带起流动空气,吹拂着乔伊斯的红发。天方夜谭般的景象击碎了他近乎所有的常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另一个虚幻的泥沼。

    “所以说......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做到。”

    哥伦布微微笑了笑,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挥,一把火绳枪出现在手中,“比如,我们可以让头部开出花来。这把枪将是个绝妙的教具。那么再来一点铃兰的种子好了。”

    乔伊斯有些慌神:“你要干什么?你——”

    “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一次也没有死过。”

    哥伦布慢悠悠地把种子放进枪膛,随后让长枪浮在空中,枪口对准了额头,“看好了,乔伊斯——别眨眼。”

    “砰。”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星点燃引线,枪声响起,空荡厅堂中泛起回音。殷红血液顺鼻梁流下,但奇异的是那颗种子并未穿透后脑。

    “喂——”

    虽然已经被提醒过,但是乔伊斯依旧被吓了一跳。

    “安静。”哥伦布将食指放到唇边,”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你的头被自己打了个洞——”乔伊斯本想用些冒犯的话结束这场荒谬的演习,可当他的视线被对方额头上的洞口中钻出的翠绿花茎捕获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铃兰盛放。雪白花朵绽开,花茎盘绕滋生。额上伤口仍旧渗血,花朵却随时间推移愈加繁盛。乔伊斯听到清脆的爆鸣声,刚想问是什么,就看见铃兰从那人的右侧头颅挣扎着伸出。

    “你的头骨?!”

    “花朵的生命力不容小觑,要它们真发起脾气来,只怕我会成为一株巨大的花卉。”哥伦布轻笑着收起了枪,仿佛只是在谈天气好坏与否,而非颅骨与花的激烈战争。

    “快别开玩笑了,你倒是先把它停下来啊?!”

    “那好吧......”哥伦布有些无奈地打了个响指,长枪消失,生长中的植株瞬间枯萎化为灰尘,变形的颅骨恢复原样,甚至额上的伤口也不知所踪,只余一滴殷红血液落在桌上。

    乔伊斯惊愕地看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那些飞行的器物仍悬停在空中,闪着刺眼的光。而那个人荧蓝的瞳孔却突然变得陌生又奇异了。

    “你也可以做到,乔伊斯。”仿佛远古的呓语传来,“只要你愿意,因为这里是幻境。这算是个不错的消息,我们可以尝试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你也看到了。”

    “我无法杀死我自己。”

    乔伊斯感觉胸前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相信幻境的说法……可是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

    男子歪了歪头:“字面意思哦。”

    “杀死你自己,有、有什么意义吗?”

    哥伦布忽地沉默了。半晌,他才幽幽开口。

    “……让我少受点折磨罢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微不可察的一丝阴郁。

    “哎呀,别聊这个了,这一次主要还是想教你幻境是什么,别跑题啊!那件事以后再和你解释,不然你今天可就别想拥有安稳的睡眠了。你在我的幻境里滞留的时间可是相当于是醒着啊。”

    乔伊斯默默地点头:“所以——”

    “我想教你幻境的使用方法。”哥伦布截住了青年的话。

    乔伊斯惊愕地看向那人。那人精致笑容不变,自顾自地继续讲述着。

    “这个嘛,需要你变得更自信一点,觉得自己万能而无往不利才行。在这之后只需要下达指令就可以了……”

    “等、等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要教我这个?”

    “让你的精神世界独立一些罢了。你想和我的大脑黏连吗?”对方反问,用词整得乔伊斯有些手足无措:“什什什什么?!”

    “精神世界的连结有着副作用,就是在不断同化之中会紧密黏连在一起,最终无法分割,两人的精神只好同生共死。”哥伦布说完这话停顿了一下,见乔伊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由得笑出了声:“好啦好啦,我刚刚只是夸张了点。但是我并不希望我们两个的精神世界黏在一起呢。”

    “我也不希望啊……”乔伊斯小声咕哝着,“还要吧别的原因吗?操纵幻境,这样的事,也太离奇了啊……”

    “嗯……”对方又一次沉默了,“另一个原因还是别告诉你了,免得你哪天不小心把它泄露出去,到时候你可就倒霉了——啊呀,忘看时间了,现在已经凌晨了啊,忘了这里的时间流速比现实世界慢多了……”

    “你该回去了。在回归现实之前,还是试一下能不能操纵自己的幻想吧。”

    乔伊斯起身,看向那双饱含着复杂情绪的双眸,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向大门。

    操纵幻境。

    究竟要不要这么做呢?

    站在那条空旷的走廊中,他这么想着。

    要不然,还是试一试?

    冰凉石地的触感浸入脚心,他闭眼喃喃念着“我是主宰……我是主宰……”,随后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把我关于辅导师小姐的记忆,呈、呈现在这里吧!”

    回音还未消散,原本空无一物的墙上赫然出现一副女子的巨幅画像。女子留着齐耳的棕色短发,看起来干练清爽;琥珀色的眸子望向画框之外,柔和而不失坚定。

    乔伊斯看到那张画的一瞬,脸唰地红了一片。

    原来真的可以,随意操纵这里的事物啊……那家伙,应该值得信任。

    他红着脸控制幻境收起那张画,看起来相当难为情地径直往回廊外跑去,再度潜入了无尽海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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